遼闊星河裡的一粒小光點

　　像是被人從萬丈懸崖上扔下來，不停墜落彷彿沒有盡頭，失重感令人毛骨悚然，但是沒多久魏無羨便意識到自己被矇了，他現在只是個靈識，無形無體，難道還能摔死不成？

　　心神一定，瞬間像是踩著了實地，再不受影響，飄浮在一片虛空裡。

　　讓魏無羨靠坐在自己懷中，駕輕就熟的替他穿套好衣袍，少了往常似睡半醒的咕噥聲，過於安靜，讓藍忘機心裡沉甸甸的像是有塊大石壓著，最後繫上腰帶時，發現得再往內縮個一寸才能恰好貼合，喉頭不禁一陣發澀，抬起手輕撫魏無羨略微凹陷的臉頰，捺不住心疼地在他額央印下一吻。

　　無法自己進食，只能倚靠湯藥和從外輸入的靈力吊著，再怎麼強壯也經受不住。

　　三十三道戒鞭懲罰，藍忘機挨得無悔，但對各位長輩仍是心懷歉意的。

　　十數年歲月過去，或許是因為年事已高、人生幾近遲暮，計較那些過往前塵不具意義，也或許是聽說了觀音廟裡的種種真相揭露，言談間，藍忘機聽得出來八長老對魏無羨的看法有了轉變，最後也接受了他的請託，願意在驅魔陣式中固守一角。

　　一如藍忘機所估算的，翌日未時過半，他們已身在雲深不知處。

　　剛走到山腳下，溫寧便與他們分道而行，離開前他溫聲交代藍思追，若有什麼變故立即至小屋尋他，他會一直待在那兒等候消息；顧守山門的弟子瞧見藍忘機步伐匆匆，懷裡抱著看似昏迷不醒的魏無羨，誰也不敢多言，躬身一揖便迅速讓出了道路。

　　循著潺潺水聲走了段距離，終於看見一條清澈小溪在午後晴陽照射下反映著波光粼粼，溫寧鬆開疆繩讓蠢蠢欲動的小蘋果與馬兒去喝水納涼，自己則揀了一處水流比較洶湧乾淨的地方，將揣在懷中的兩個竹壺按進溪裡裝滿。

　　放風了一會兒才領著毛驢與馬兒返回休憩地，一株挺拔茂密的榕樹綠蔭下，藍思追正在替藍忘機的左手包紮傷口，表情無比專注，溫寧見他像是在做什麼大事般的慎重小心，就不上前打擾，將水壺擱在車駕上，取出草秣與水果給小蘋果牠們飽餐一頓。

　　剛從共情裡脫離出來，魏無羨暈頭轉向的，緩了好一會兒五感才漸漸恢復，最先嗅到的便是再熟悉不過的清雅檀香，與一個最溫暖有力的懷抱，他下意識地就想伸出手摸摸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卻發現身體使不上勁，只得勉強壓抑住因為昏眩而反胃作嘔的感覺，用沙啞的嗓音喊著。

　　「藍湛……是你嗎……？」

　　見到昊國太子那瞬間，魏無羨很是驚訝，若是問起，現今玄門百家裡誰的才情相貌最為出眾，十個有九個半會回答姑蘇藍氏雙璧，曾有人誇讚說，世上再也找不出像藍家兄弟這般俊雅脫俗、宛若謫仙下凡的人，結果現在他眼前就出現了第三個。

　　雖說五官有八成相似，但氣質還是差上了許多，那昊國太子看來挺年輕的，應該還不滿二十歲，藍家兄弟在他這年紀時，無論舉止談吐都已是一等一的出挑，當然這也跟他的出身有關，昊國位於西北邊陲之地，自是不若中原的文明富饒。

　　意識逐漸恢復，眼前卻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魏無羨昏沉沉想著該不會是眼睛被遮住了，想抬手去摸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他有些吃驚，原本恍惚的神智徹底清醒，這才發現他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躺著、坐著還是站著，五感完全封閉，就連有沒有呼吸都感覺不出來。

　　回想起昏厥之前最後的畫面，是滾滾泥流淹沒了視線，魏無羨一陣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盼得了雨過天晴，所有苦難終於熬到了盡頭，否極泰來，還留在村裡的居民們開始著手重建家園，任務圓滿達成的藍家弟子們一邊幫忙、一邊等待著與澤蕪君派來接應的人手會合便能回轉姑蘇，已經撤離到華清鎮上的老弱婦孺，則由村長去做後續安排。

　　閒暇時，事後才趕到山谷的那群少年在駐紮小屋裡圍成一圈，聽藍景儀與歐陽子真繪聲繪影地講述著他們上山之後遇到的各種驚險，半是慶幸、半是羨慕，畢竟這種歷練機會很是難得，卻又沒把握如果換成自己身處當下，是否真有足夠能力可以保住性命。

　　因為溫寧經常偷偷跟在藍思追後面陪著他夜獵，若碰上緊急情況便會跳出來幫襯小朋友們一把，久而久之，姑蘇藍氏一群小輩還有相熟的幾個世家子弟習以為常，也不再懼怕這個傳說中兇殘無比的鬼將軍，是以歐陽子真驚慌失措地從洞裡跑出來，一看見溫寧便如同遇到救星般的亮了眼，哇拉直喊著要他快去救人。

　　「鬼將軍！快！山崩！魏前輩、思追還有金凌被埋住了！快救人！」

　　豔紅如血的穗子垂墜在烏幽幽的陳情尾端隨風曳散，魏無羨的腳步越接近，高昂悠長的笛音越清晰，彷若戰鼓似的緊湊節奏催逼著怨靈殺意高漲，一左一右包纏著神威將軍，詭譎笑聲化成尖銳嘶吼，混合著利爪劃過鎧甲的聲音更為刺耳。

　　眼見指令夠明確，不需再以笛音控制，魏無羨停止吹奏陳情，揚手高喊：

　　恍恍惚惚睜開眼，視線雖然模糊的像是身在霧中一片朦朧，暖煦日光卻明晃晃的，亮得有些刺目，魏無羨抬手擋著眨了又眨，等到瞳眸完全適應，才看清楚眼前那幅繪著高山流雲的水墨畫屏，他翻了個身躺平，床榻旁那扇木質的圓形窗框隨之映入視野一角，擾人睡眠的晨曦透過細柔紗簾灑落自己一身。

　　呼吸著空氣裡淺淺淡淡的清雅檀香，揉了揉還在發熱的昏沉腦袋，有種違和感掠過心頭卻說不明白，魏無羨踢開捂得他出汗的薄被，思考著，是不是該認真地跟藍湛商量一下把床挪個位置，雲深不知處的夏季雖不炎熱，但陽光仍然燦爛明豔的很。

　　村子五里開外那座山頭不高，也沒有什麼響亮名號，藍思追他們曾經走了許多回，卻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戰戰兢兢，六個少年肩並肩、背靠背，謹慎前行，眼神專注掃視四方，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單手緊握劍柄，銀亮鋒刃隨時出鞘斬殺妖祟。

　　烏雲掩住山邊夕陽，雨依然淅淅瀝瀝的下，打在斗笠上發出叮咚聲響，藍思追左手捏著一只鑲有紅晶的銀製手釧，時不時舉至眼前查看是否有變化，按照劉姓老伯所言，只要他們接近「神威將軍」封印之地，手釧上紅晶便會發出光芒。

　　錚然一聲清亮悠長，琴音如水波漣漪蕩漾，原本兇悍無匹的邪祟被震懾住了，緩緩跪落塵埃，白淨指尖撥弄絲弦續奏一曲「安息」，尾音渺，縷縷怨氣消散在月光皎皎如雪的無邊夜色裡，生前諸般恩怨情仇不再惦念於心，魂歸九泉之下。

　　站起身，將七弦古琴負於背上，藍忘機微一頷首，隨他一同自桂林回轉姑蘇的兩名藍家子弟立即走向前，對著被度化的走屍合掌表示悼意，就地將之掩埋。

　　在一片漆黑中睜開雙眼，眨了好一會兒，等睡意完全散去，才隱隱約約看見了房間裡的擺設輪廓，魏無羨側耳傾聽，除了淅瀝雨聲沒有別的動靜，月光掩蔽在烏雲之後，偏遠村莊也未設置敲梆子提醒防火防盜的更夫，無法判斷現在時辰，只能從那濃如墨硯的夜色得知，所有人應該都已進入夢鄉睡得香甜。

　　為了避免傳染別人，原本同住這間小屋的藍家子弟包括金凌都換到了別處去，只有確定自己幼時曾得過水痘的藍思追與藍景儀還留著；今日一早，藍思追領著人手護送第一批村民前往華清鎮已經離開了，就只剩下一個被交付使命、盯死他餐餐喝藥絕不能落下任何一碗的藍景儀，也被他用鼾聲太大擾人睡眠的理由驅趕走了。

　　事隔兩天之後，官府終於派人傳來好消息，找到了安置所有村民的地方，就在距離約莫半日路程遠的華清鎮上，有名善心富紳願意出借名下閒置不用的舊宅邸，還有近郊一間香火頗盛的佛陀廟，住持聽說災民境況，呢喃著我佛慈悲、願渡世間悲苦，也提供了收容住所，再加上官家的空宿舍，擠一擠也是能容納下這百多人。

　　村民們的去處總算有了著落，藍景儀帶著老村長開心地敲響了魏無羨的房門，正巧碰見他捺不住藍思追一番軟磨硬泡，虛弱乏力地從被窩裡坐起，很不情願地接過碗，豪邁地一口氣把藥給灌了，再往嘴裡塞著山楂片袪除苦味，唇色泛白、兩頰卻渲染著異樣的紅，看起來精神很差，像是輕輕一推就會整個人歪倒。

　　與摯友久別重逢，藍啟仁十分高興，加之參與壽宴的都是相識許久的熟面孔，沒有流於俗套的邀請一些不相識的玄門世家，老朋友們難得相聚一處，聊得分外熱絡，晚宴結束後又移至偏廳繼續，話題內容免不了要提起自身家族現況如何，忽然有人試探性問起，藍忘機與魏無羨結為道侶一事，藍啟仁不願破壞氣氛，只能含糊帶過。

　　七十大壽主角黃雲易看出了好友掩藏在談笑之下的不悅與無奈，隨意找了個藉口說時辰已晚，要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明日再聚，散場後，私下拉著藍啟仁問明原由，聽他嘆氣訴說溫王禍世、射日之征、不夜天三千修士覆滅、玄門百家圍剿亂葬崗等過往。

　　救災這件事，姑蘇藍氏所有弟子門生都做過，可謂是駕輕就熟、訓練有素，一行二十多人帶著醫藥食物冒雨抵達村莊後，魏無羨只是略微分配了一下負責範圍，所有人員便迅速的就定崗位，有的分送米糧毯子、有的幫忙大夫醫治病人傷患、有的引領村民清整家園，雖然身上都是一襲素衣若雪，卻沒有人嫌髒嫌亂，默默做著自己的份內工作。

　　至於除祟更是小菜一碟，有夷陵老祖在列，那些作亂的水鬼就跟遇見了閻羅王沒兩樣，魏無羨連陳情笛都沒拿上手，只是往河邊一站、哨聲一吹，水鬼們便一個接一個的自己爬上了岸，再由藍家幾名琴修合奏「安息」曲進行度化，只是豪雨引發的水患淹死了不少村民，那數量看得眾人為之心驚，可以想見天災發生當下，沿岸百姓的猝不及防。

　　從姑蘇出發前往桂林這段路途雖然遙遠但並不陌生，藍曦臣與藍忘機幼時都曾陪叔父去參加清談會，對這位即將迎來七十大壽的黃姓長輩也熟悉，後來歲數漸長，藍啟仁不想耽誤他們學業，才不再攜他們同行，過沒幾年，這位長輩早早便將宗主之位傳與長子接手，揮別一眾親友去雲遊四海，藍啟仁也與這位至交斷了聯繫。

　　算來已近二十年未見，是以藍啟仁一接到請柬，排除萬難也要去參與壽宴。

　　圓潤指尖在紫檀木書桌上敲出不規律的節奏，反映出起伏不定的思緒，隻手托腮，瑩亮黑眸直瞪著靜室大門外，遍灑滿庭青竹與石板地的暖紅夕照，魏無羨蹙起眉宇又皺著鼻頭，總是彎著清甜弧線的唇瓣也抿住了，表情透著懊惱與困惑。

　　奇哉怪也，他到底錯漏了什麼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