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逐漸恢復,眼前卻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魏無羨昏沉沉想著該不會是眼睛被遮住了,想抬手去摸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他有些吃驚,原本恍惚的神智徹底清醒,這才發現他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躺著、坐著還是站著,五感完全封閉,就連有沒有呼吸都感覺不出來。
回想起昏厥之前最後的畫面,是滾滾泥流淹沒了視線,魏無羨一陣啼笑皆非。
這種死法還真是乾淨省事,直接埋了入土為安,連棺材都不必準備。
說起來要怪自己活該,給了思追一張煉化異鳥而成的符篆,可是在燒得神智不清的狀況下只有含糊告訴他危急時可以拿來保命用,有多厲害、有多危險都沒交代清楚,小朋友不明底細,情急之下沒有思量太多就把那張符當成殺手鐧扔了出去,哪裡會想到這是把雙面刃,一個掌控不好便導致了兩敗俱傷的局面。
也是魏無羨低估了他的實力,沒料到少年進步神速。
暗自驕傲著,真不愧是藍忘機手把手教出來的好孩子,在心裡誇讚了藍思追幾句之後,魏無羨便把這份欣慰先擱到一邊兒去。
用來放鬆心情的自我解嘲講完了,該來認真思考眼下這是什麼狀況。
起先魏無羨還以為自己又做了一次孤魂野鬼,可就在他胡思亂想的同時也覺察出了些不對勁的地方,畢竟是真的死過一回,誰也不想親自體會的經驗踏踏實實地擺在那兒,又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來?
他思量著,現在的情況應該比較像是──他的靈識被綁架了。
罪魁禍首是誰不言可喻,自然是那啥神威將軍。
一張符篆沒能把祂打散並不奇怪,反而是魏無羨受到怨氣影響就有些不可思議,按理說有肉體做為阻隔,若非本人願意,他的靈識不可能被侵襲,只能推測,或許是在沒有金丹的情況下強行使用了靈力,徹底透支了身體的潛能,才會被鑽了空子。
況且,那神威將軍並非一般的怨靈邪祟。
除了感嘆一句「真是難辦」,魏無羨實在想不出法子來突破當前困境,在現實世界裡他和藍思追都被活埋了,也不曉得另外幾個小朋友是否倖免於難,能不能獲救都是個未知數,更別指望臨時出現一個高人將他從強制共情裡分離出來。
越是思考越發覺得前途堪虞,魏無羨想了想,還是先試著自力救濟比較實際,不如,他就來看看,這神威將軍究竟懷揣著什麼執念。
魏無羨自認見過魑魅魍魎無數,但修為高超又墮入魔道的,這是頂新鮮的第一個,縛住他的靈識卻不讓人瞧瞧祂究竟有什麼委屈的,也是頭一回。
寧定心神,魏無羨慢慢淨空思緒,屏除所有雜念,用完全包容的姿態,讓自己的靈識去感應神威將軍的怨氣、與之融合,體會祂曾擁有過的愛恨嗔癡。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道漩渦吸了進去,彷彿不斷繞著圈子似地暈頭轉向,可這一次魏無羨終於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睜開雙眼,他看見了暖煦陽光穿越過翠綠樹梢灑了滿地,聽到了生意盎然的蟲鳴鳥叫,他的所有感官都與神威將軍的重合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
透過神威將軍的視線打量了下周遭環境,可以感覺到蔥蔥鬱鬱的森林裡流淌著十分乾淨純粹的天然靈氣,偶爾像是一陣微風拂過身側,輕輕柔柔相當清爽舒服,唯有人煙絕跡才能做到不染塵囂、遺世獨立,真是一個化外仙境。
魏無羨思索著這裡或許就是神威將軍的修行之地,突然有飛鳥受到驚嚇振翅高翔,眼前景物也跟著一陣晃動,一排排青翠樹林自身旁急速掠過,顯然是神威將軍跑動了起來。
回憶著少年們轉述的那則傳奇故事推算了一下,或許他即將看見的,便是當初神威將軍遇見昊國太子的那段經歷。
共情時,魏無羨只能看見死者記憶中最為印象深刻與情感強烈的片段,換言之,與昊國太子的相遇,對神威將軍來說是極其「重要」的,無論是好或壞。
他有種預感,這兩人的糾葛之深,只怕不像那個劉姓老伯所說的這麼單純。
剛從自己的推論裡回過神,焦距一對準,就與一雙銅鈴大又嗜血殘暴的眼對上了視線,魏無羨狠狠嚇了一跳。
通身火紅色的長毛,九尾赤狐出現了?!不對,眼前這隻只有一條尾巴而已。
雖說狐是狐、狗是狗,兩種不一樣,可那付尖嘴利爪的犬類外表還是看得魏無羨很抖,就算知道這只是個記憶片段並非現實,也難以遏止心中的畏懼。
「這裡不是你能肆意作祟之地,要命的話就速速離開,回歸你的本體去。」
第一次聽見神威將軍正常說話的嗓音,聲線清亮、語調斯文,與先前惡鬥時的咆哮嘶吼完全兩個樣兒,看來故事裡描述他原本性格溫煦敦厚這點並不假,魏無羨暗暗咂嘴想著,那就是個妖物你幹嘛對祂這般客氣,結果還真有人代替他把話講了出來。
「不要放過祂!九尾妖狐不知道吞吃了我們昊國多少子民,你怎能輕易縱放?!」
循聲望去,一道頎長身影從參天榕樹的後方緩慢地走了出來,腳步拖沓、腰背微彎像是受傷不輕,一看清楚他的長相,魏無羨比方才瞧見赤色妖狐還要詫異萬分,比較直白一點的說法,如果他現在有實體的話,只怕會目瞪口呆到下巴都掉了。
那張臉、那張臉──
竟然長得跟藍湛如此神似──?!
☆☆☆★★★ ☆☆☆★★★ ☆☆☆★★★ ☆☆☆★★★ ☆☆☆★★★
一眨眼,寒光熠熠的劍尖便疾指而來,冷鋒呼嘯還捲帶著雷霆之威。
藍忘機沒想到竟會被魏無羨攻擊,雖是毫無防備,但習武多年練就的直覺反應已成一種本能,他立即側身閃躲,同一時間避塵自動出鞘,冰藍色劍芒迴劃成圓,全面擋下接踵而至的銀亮電流,護主人全身而退,再回到藍忘機掌中。
「魏嬰?!」
沒給藍忘機發問的機會也沒有停手的意思,『魏無羨』疾速變招再上,凜然爽利的劍法看似樸實無華,後勁卻強,若是輕忽大意必遭重創,但是藍忘機不敢使用避塵怕誤傷了他,只能退步閃讓、以鞘格擋,接連拆卸掉兩招凌利攻勢之後,藍忘機凝定心神也認出來了,那並非魏無羨從前慣用的雲夢江氏劍招。
這是怎麼回事?
短暫目光相接,從『魏無羨』黑眸中透露出來的強烈殺意戳刺得藍忘機心頭一痛,那是悲憤、惱恨、怨懟,各種陰暗情緒交錯碰撞成豁盡一切的決絕,當時在不夜天,江厭離擋劍身死之後,魏無羨便是用這種眼神合併了陰虎符,血洗玄門百家。
遏阻自己不要陷入回憶裡,然而,方才一個閃神讓藍忘機錯失了避退的時機,只得倒轉避塵,含著三成腕力的劍柄敲在『魏無羨』的劍尖上,震開鋒刃的同時免不了也被電流刺得指尖發麻,不過這反倒讓藍忘機原先的動搖消退得一乾二淨,也生出更多疑惑。
如果魏無羨是中了魘術而神智迷亂,他不可能使出自身不曾習練過的劍式,遑論遊走於那柄藍家弟子佩劍上的電流分明是運轉靈力而生,放眼玄門百家無人有此修為,即使魏無羨使用蓄靈珠也模仿不了,更別提實質上的殺傷力是真能奪人性命。
但他可以肯定,眼前不放過一絲錯漏、不斷朝自己步步進逼的人確實是魏無羨無疑。
藍忘機很快做出判斷;唯有先將人擒住,才能釐清真相。
不再收斂避塵鋒芒,靈力流轉,冰藍色劍光瞬間燦亮耀眼如雪中朝陽,藍忘機一改先前的防禦姿態,主動進擊,招式變換間,沉穩強韌如青竹、迅捷冷冽如霜風,浩然劍意無邊,『魏無羨』沒料到他突然反守為攻,一時應對不及便顯露出了幾分劣勢來。
看準空隙,手腕陡地一轉,避塵巧妙纏上了藍家弟子佩劍,『魏無羨』的劍鋒被帶偏,勁勢跟著轉弱,藍忘機再運力,清冷寒光驅散了電流,鏗然一響,逼他長劍脫手飛出。
趁著『魏無羨』失卻兵器而發怔的瞬間,藍忘機拉開距離,幻出七弦古琴,信手撩劃,琴音錚然清亮,沛然靈力宛若一波浪潮席捲而去,還挾帶著晶瑩絲弦。
回過神時已避之不及,『魏無羨』先是被琴音定住了身形,還未掙脫,兩根柔韌絲弦又接連而至,一左一右圈纏而上將他綑了個紮紮實實,只能用憤恨的雙眼瞪著藍忘機。
明知魏無羨情況有異,那道怨毒目光仍是瞅得他心口發澀,藍忘機將避塵與古琴收起,舉步正欲向前,卻瞧見藍思追忽然飛奔過來,手裡拿著一張黃符拍上了『魏無羨』後背。
淺如琉璃的眼眸驚訝看著『魏無羨』周身散發出絲絲幽闇怨氣,掙動了兩下便擰著眉心閉眼倒落,雪白飄逸身影一個邁步,瞬間便來到了魏無羨跟前,將他攬進自己懷中,沒讓人沾上半點塵埃,藍忘機看了眼他背上那張符篆,再朝著藍思追遞去詢問目光。
那原是一張玄門百家用於驅邪的普通符篆,但是以鮮血添了幾筆之後,威力與效果變得截然不同,因為陰虎符的邪力化作兇屍的溫寧尚未回復神智時,魏無羨便是以此來壓制他的狂性,藍忘機曾見過伏魔洞裡的血池邊上貼了一整排。
恭敬向藍忘機拱手一揖,藍思追很是難過的解釋著。
「這符篆是溫先生教我改的,為了讓魏前輩停下來只能如此,請含光君見諒。」
頷首表示明白,收回按在魏無羨手腕上查探的指尖,藍忘機蹙起眉心再問了一句:
「魏嬰可是被邪祟附身了?」
曾有過魏無羨可能被神威將軍奪舍的猜測,卻因先入為主的觀念從未想到「附身」這一選項,藍思追頓時被問倒了,不敢接話,反倒是隨後跟上的溫寧肯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藍二公子,魏公子他被一個很厲害的怨靈附身了。直到方才我才想通,為什麼我與魏公子之間的連繫會變得似有若無,應該是因為魏公子的身體裡存在著兩個靈識,彼此爭搶、相互干擾才會如此。」
說話間,原先被定住的藍家弟子們因為術法時效已至,開始能活動了,紛紛起身聚攏在藍忘機周圍,拱手喊著「含光君」,唯有金凌還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表情很是不甘願。
淡淡瞥去一記目光,藍忘機凝聚些許靈力於指尖,揚手一揮,打散了困囿住金凌的定身術,歐陽子真立即快步向前攙扶他站好。
清冷眸光掃視一圈,看得出少年們的臉上有著掩藏不住的疲憊神色,在幾個傷勢較重的人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藍忘機從袖袋裡取出了兩只藥瓶交給藍思追。
「丹藥內服、粉末外敷,分配給所有受傷的人。」
待少年併攏雙手恭敬接過並道了謝之後,藍忘機抄起魏無羨的膝彎將人打橫抱起,眸光在雙目緊閉的俊俏容顏上一陣流連,才轉頭下達了指令。
「先回駐紮地休息,明日一早,將你們來此地救災除祟的經過詳細稟報。」
都明白藍忘機有多麼重視關乎魏無羨的一切,藍思追原本已經做好了全盤托出的準備,只待含光君開口詢問,以致於聽見回轉村莊的命令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看著同伴們紛紛拱手表示知曉,他慢了半拍才跟上,卻還是忍不住多問了兩句。
「含光君,魏前輩現在不要緊嗎?他被附身的事該怎麼辦?」
眼眸微斂掩去憂慮情緒,擁抱著魏無羨的雙手緊了幾分,藍忘機溫聲回答。
「解除附身需循序漸進,無法一蹴即成。」
眼見藍思追仍舊是一付苦惱焦急的表情、欲言又止,圍在自己身邊的少年們全都擔心地直盯著魏無羨,藍忘機頓了一下,又補上了一句話。
「魏嬰不會樂見你們為他勞碌受累,先休息。」
聞言,藍思追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不記得是哪次外出夜獵,只有魏無羨單獨一人領著幾個世家子弟去樹林裡抓捕精怪。
正在守株待兔,少年們低聲閒聊,忽然有人說起明年他將去雲深不知處聽學,緊張兮兮問著課業是否很艱難、藍啟仁先生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嚴厲,一聽聞如今是含光君在授課,一張臉頓時像是吞了黃蓮般的苦,看得魏無羨噗哧笑出聲來。
「哎呀,你們不要被含光君冷若寒霜的外表給嚇倒了,他其實是很溫柔體貼的一個人,只是看起來嚴肅了一些又強勢了點,雖然話少但是字字珠璣,不僅本身修為高超,教導學生也仔細認真,你們能聽他講課,可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才換來的福氣。」
包括藍家弟子,少年們全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承認含光君修為不凡,是一個好老師,卻很懷疑在眾人眼中清冷端正的皎皎君子是否真有「溫柔體貼」這項特質,但他們也不敢直接反駁,深怕傳到藍忘機耳裡,他們通通要倒楣。
魏無羨自然看得出來少年們認為他是在開玩笑,卻沒有更進一步的解釋,只是掛著一付驕傲自滿的表情擺了擺手,又從鼻子裡哼了兩聲。
像是在說,藍忘機的好,只要他自己清楚明瞭就行。
仰望著藍忘機的挺直背影,藍思追忍不住紅了眼眶。
直到這時,他才完全體會到魏無羨那番話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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