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星河裡的一粒小光點

　　佇立在熙來攘往的人潮裡，眼前是熟悉到不必經過思考、只靠著身體本能就可以走上正確方向的喧鬧街道，不管是直路還是彎徑，都有自己踏足過的痕跡，還有數不完的美好回憶。

　　醉飲黃龍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踏上這座城鎮時的情景，尚風悅像是個導遊般領著他走過每一條巷弄，體會各種人世風情，妍麗臉龐有時會帶著莫可奈何，回答他永遠也問不完的疑惑，有時又會被他傻氣的舉動逗得笑逐顏開，兩個人分食一張蔥餅的可口美味，他獨自品嚐時怎麼也吃不出來。

　　呆呆望著從身旁繞過的川流不息，他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說什麼與人有約，只是逃避問題的謊言，在踏出嘯龍居的那瞬間，醉飲黃龍就後悔了，他懊惱自己為什麼會把事情處理得這麼糟糕。

　　明明，已經鼓起了勇氣想對尚風悅坦承一切，偏偏，話就是含在了嘴裡說不出口，給那封天外飛來的書帖一攪局，他更是直接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窩囊得連自己都想唾棄自己。

　　垂頭喪氣地邁開步伐，醉飲黃龍漫無目標的隨意亂走起來。

　　撿了一條平時不太會經過的路線開始閒晃瞎逛，屬於居住區的這一端，除了一間客棧外沒有其他商店，所以醉飲黃龍很少走到這裡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今天進出客棧的人似乎比往常要來得多很多？

　　遠遠看著掌櫃笑不攏嘴的送往迎來，他沒有多做停留，直接從門前掠過。

　　再走一小段路，是鎮上用來舉辦大型聚會的廣場。

　　本來空蕩蕩的一片平地，不知道什麼時候築起了平臺還有十幾個棚架，不少人進進出出的，有些搬著東西四處跑，有些哇啦哇啦地不知道是在談事情還是在吵架，看來十分忙碌，棚架底下一張張桌子上凌亂的堆滿了各種物品，吃喝玩樂幾乎一應俱全。

　　佇足看了好半晌也弄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麼，醉飲黃龍正打算轉身離開時，卻瞄到前頭有個胖嘟嘟的人影朝著他猛揮手。

　　是鎮上米店的老闆。

　　指揮著夥計將一簍簍糕餅送進棚架裡安放好之後，米店老闆笑咪咪地跟醉飲黃龍寒喧起來。

　　「客倌，您今天來得太早了點，廟會要到傍晚時候才開始呢。」說著，米店老闆突然轉頭張望起四周。「咦？另一位俊秀公子怎麼沒來？今天這種節日一定要兩個人一起參加才好玩啊！」

　　廟會？那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一定要兩個人？

　　醉飲黃龍眼裡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似乎是意會到那雙清澈眼眸傳達出的滿滿疑惑，米店老闆反倒訝異起來。

　　「原來客倌您不知道啊？今天可是咱們鎮上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呀！」米店老闆帶著無比的自豪與驕傲，舉起了短短肥肥的手指示意醉飲黃龍看向街尾。

　　「客倌您看到了嗎？那間廟宇就是咱們鎮上最──靈驗、香火最──鼎盛的月老廟，每年到了今天，也就是月下老人的誕辰，就會有許多慕名而來的遊客到廟裡許願，尤其是終成眷屬的有情人，都會來祈求月老保佑他們一輩子平安和氣的相守到老。」

　　米店老闆口沫橫飛地解說著，醉飲黃龍聽進耳裡是每個字都懂，但是合併成整句就像鴨子聽雷一樣無法理解，月下老人是什麼東西他完全弄不清楚，不過在一陣頭昏腦脹過後，他還是抓出了一句他很在意的重點。

　　「可以一輩子平安和氣的相守到老？」這麼神奇？

　　「當然！這就是咱們這間月老廟遠近馳名的原因啊！」見醉飲黃龍聽出興趣來，米店老闆講解得更加起勁了。

　　「聽說很久很久以前，咱們這鎮上住了一對冤家，總是為了家裡的事情爭吵不斷，鬧得最兇的一次，其中一個竟然哭嚷著要在月老廟前的桂花樹上吊，不管誰來勸都不聽，另一個也氣過了頭要大家都別理，他說自己可以落個耳朵清靜沒什麼不好，兩個人僵持在那裡，誰都不肯讓一步。」

　　明明米店老闆是在講古，醉飲黃龍的腦海裡卻浮現了，平時尚風悅總是因為他忽略了一些生活瑣事，氣紅了一張清靈容顏，要他拿掃把、抹布整理清潔的兇巴巴模樣，呃、不過他可沒那個膽量回嘴抗爭，當然尚風悅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他光是想像都要打起冷顫來。

　　完全沒注意到醉飲黃龍走了神，米店老闆仍然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

　　「就在大家傷透腦筋，不知道該拿這兩個人怎麼辦的時候，有一位老人家從廟裡拿出了一張紙籤，對這兩個冤家說，既然他們彼此互看不順眼，那麼，只要他們各出一隻手，可以把這張紙籤掛上樹枝且不會被風吹掉的話，他就願意做主讓兩個人離緣，甚至為他們另尋更好的伴侶。」

　　不是勸和不勸離嗎？這老人家怎麼會反其道而行？醉飲黃龍不禁皺起眉來。

　　但是米店老闆一張嘴巴開開闔闔不停，讓他完全沒有插話的空間。

　　「這對冤家賭了氣就說好，一個人出一隻手，很努力地想把那不到半個巴掌大、只繫了條細紅繩的薄薄紙籤掛到樹枝上，沒想到，當這對冤家耗費半天功夫把紙籤綁上了，人也跟著想開了，既然他們可以攜手同心完成一件如此不容易的事情，又何必浪費無謂的力氣在爭執上？只是，當他們滿懷感激的想向那位老人家道謝時，那位老人家早就不見蹤影了。」

　　一口氣把鎮上口耳相傳已久的故事說完了，胖嘟嘟的米店老闆不禁有些喘，但是見醉飲黃龍聽得認真，他雖然把嘴說乾了卻也覺得很有成就感，緩下急促的呼吸，米店老闆又接著說起那間月老廟傳承已久的風俗。

　　「很多人都相信，那位老人家就是月老的化身，漸漸地，有個習俗就被流傳了下來，那就是，只要向月老求得一張『長相廝守』籤，再和另一半手牽著手、同心協力的繫在廟前桂花樹的樹枝上，不會被風吹掉的話，就表示月老認同他們的感情，願意賜福保佑他們平安相守一輩子。」

　　說完，米店老闆呵呵笑了起來。

　　「所以啊，快回去把那位俊秀公子帶來吧，這種日子當然要兩個人一起才會幸福快樂啊！」米店老闆曖昧地對醉飲黃龍眨了眨眼，就往棚架那裡走去了。

　　反覆思索著米店老闆的話語，醉飲黃龍的心裡有些東西蠢蠢欲動著。

　　一輩子平安和氣的相守到老……

　　似乎在腦海裡勾勒出了一幅美好的風景畫，醉飲黃龍咧開了笑容，這句話他越聽越順耳、越想越開心，匆匆忙忙轉過身朝著來時路回行，他邁開大步疾走，這一次，他有了明確前進的方向，那就是──

　　嘯龍居。

　　微風徐徐拂面帶來舒適清涼，白皙指掌拎起紅褐陶壺，倒出一盞溫香四溢，捧杯在掌心裡先嗅著熱氣蒸騰的芬芳，再輕啜一口，品嚐那夾雜著苦澀卻又襯托出入喉甘醇的金黃茶湯。

　　愜意悠閒地坐在涼亭中，纖指勾動琴弦奏出輕快曲調，偌大的嘯龍居裡少了一道頎長身影盤旋，也少了時常迴盪在耳邊的洪亮嗓音，難得有這片刻時光可以取回往昔的寧靜安逸，尚風悅有些懷念卻也有些不習慣。

　　好像有誰曾經這麼說過吧？一個人不懂得什麼叫做「寂寞」，兩個人才明白「孤獨」是什麼樣的感覺。

　　撥劃出一聲錚錚然清脆，嚥下了不知從何而起的嘆息，指尖再次按弦，音階一轉，幾下叮噹點動，接著，輕輕柔柔幽幽緩緩似一涓流水悠悠渺渺，婉轉纏綿的樂曲裡藏著隱晦不明的情衷。

　　醉飲黃龍的出現，打亂得，不只是他的生活步調啊……

　　盈盈水眸微斂，掩去流光變幻莫測的瞳采。

　　他要追問的、想知道的，就算真聽見了答案，又如何？醉飲黃龍心虛愧疚的表情那樣明顯，冰雪聰明如他尚風悅，又怎麼會猜測不出他做了些什麼？假使，醉飲黃龍吞吞吐吐地含在嘴裡不敢說的話，真的脫口而出了，他又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

　　尚風悅早已敏感地察覺到，醉飲黃龍擁抱他的方式，蘊含著不該出現在他們之間的溫柔繾綣。

　　突然間，弦曲乍然中斷停頓住，尚風悅還來不及收整好紊亂的思緒，就看見讓他苦惱了大半天的罪魁禍首，風風火火地一路颺進嘯龍居來。

　　眉一挑，尚風悅有些驚訝，醉飲黃龍回來的比他預估得還要早，他那顆只會直線思考的腦袋瓜突然變聰明了？想好要怎麼跟他解釋了？

　　不過，在這之前，還有個更嚴重的問題。

　　「醉飲黃龍！先把鞋給我脫了再進來！」

　　魁梧身影充耳不聞，只是火燒屁股似地急忙忙跑進涼亭裡，捉起了尚風悅還擱在琴弦上的手就要把人往外頭帶。

　　「走走走，小悅，咱們下山參加廟會去！」醉飲黃龍興沖沖地只想著要把人帶下山，根本沒把話交代清楚。

　　啊？現在是什麼情形？

　　毫無防備的尚風悅險些給他拖著跑，勉強定住身形，試著要把那隻緊扣住他指掌的大手往回拉卻徒勞無功，尚風悅氣得抓起擺在碧玉琴旁的摺扇，狠狠的往他肩膀上敲下去。

　　「醉飲黃龍，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情？」這隻蠻龍，原來根本沒把事情放在心上嗎？反覆斟酌估量大半天的尚風悅，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毫不留情的力道打得醉飲黃龍痛縮了一下但還是沒鬆開手，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滿腦子繞著的都是米店老闆講得那篇故事，他實在想不出來尚風悅指得是哪樁事情。

　　「唔、那應該不重要吧？走啦，小悅，我們下山去廟會玩。」

　　什麼？不重要？！

　　「醉、飲、黃、龍！！」尚風悅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這四個字來，但是眼前人仍然一付莫名其妙的表情，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惱火些什麼，頓時一陣心酸又掩蓋過了滔天怒氣。

　　這個天兵天將真的是出世來整治他的。

　　不敢吭聲地望著尚風悅在一瞬間換了好幾種表情，直到那張清麗容顏露出了最常見的無奈與沒輒，醉飲黃龍咧開笑容。

　　「沒事了？那我們走囉！」

　　嘴巴上這麼問著，但是醉飲黃龍根本不打算聽尚風悅的回答，把他的手牽緊了就往門口走去。

　　凝視著兩人相攜的指掌，尚風悅抖開摺扇，掩去臉上五味雜陳的情緒變化，任由醉飲黃龍將他帶出了嘯龍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