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潤指尖在紫檀木書桌上敲出不規律的節奏,反映出起伏不定的思緒,隻手托腮,瑩亮黑眸直瞪著靜室大門外,遍灑滿庭青竹與石板地的暖紅夕照,魏無羨蹙起眉宇又皺著鼻頭,總是彎著清甜弧線的唇瓣也抿住了,表情透著懊惱與困惑。
奇哉怪也,他到底錯漏了什麼細節?
藍忘機這一趟遠行,陪他叔父前往桂林祝壽,只有三天時間可以準備賀禮、收拾行囊、交接未完成事務,肯定忙碌得很,所以他早上離開靜室時行色匆匆,大半天不見人影,午膳與晚膳都是交代藍思追送來,魏無羨並未覺得奇怪,直到亥時前一刻,藍忘機才現身,話沒說兩句就拎他上舖,魏無羨也想著他大概是累了,難得沒再鬧騰,乖乖地一起躺平。
啊、這裡就有點不對勁了,雖然藍忘機還是摟著他睡,但是習慣性的親親摸摸都沒了。
噴出一口氣吹飛了擋住視線的一綹碎髮,魏無羨收起雙手在胸前交叉,認真回想,當他只顧著搗弄要給藍忘機帶在身邊的小東西時,所疏忽掉的那些細微變化。
畢竟同樣流程隔天又走了一遍,他再怎麼遲鈍粗神經也會注意到。
嗯,好吧,他會發現異狀,其實是因為第二天中午藍思追送飯來靜室時,怯生生地問了他一句:「魏前輩,你是不是和含光君吵架了?」
當時他歪著頭,很是疑惑地瞅了眼一臉憂心忡忡的小朋友,嘴上反問他為什麼這麼想?聰明機靈的腦袋也開始運轉,搜尋各種線索去推敲藍思追「誤會」的原因,才察覺到藍忘機這兩天種種不尋常的行為表現,跟著抓摸出了一些端倪。
不是魏無羨自己托大,表面看來清冷淡漠的藍忘機,實際上黏他黏得可緊了!外出雲遊夜獵是整日相伴左右自不必提,回到雲深不知處,無論手裡事情再怎麼繁雜,也要抽出空檔尋到他人在哪裡、看看他在做些什麼、聽他說兩句渾話,如今要出遠門而且歸期不定,更沒道理把他晾在一旁,除了睡覺時間根本見不著人影。
這還是那個當初堅持「天天就是天天」的藍忘機嗎?!未免太奇怪了點!
哦,好吧,竟然要小朋友來提醒他才驚覺藍忘機的反常,實在太掉線了。
魏無羨自覺汗顏,從一數到十,默默懺悔了半會兒,又拉回來繼續思考。
現在問題來了,藍忘機明顯是在跟他鬧彆扭,那麼,原因是什麼?那天早上,他說錯了什麼話還是做了什麼事,讓大古板寧願自個兒生悶氣也不想睬他?
「明天一早就要出門了,不知道把握時間多跟我膩歪,還在那兒自顧自的鬧脾氣、不理我,藍湛這人看起來一張面癱臉,誰知道底下竟然藏著那麼多小心思。」
啼笑皆非的搖搖頭,忽然,腦中一點靈光乍現,魏無羨愣了一下,忍不住抖了抖嘴角。
該不會,是因為他沒有表現出依依不捨的樣子,還一派大方得體的勸藍忘機放心出門,讓他誤以為自己根本不在乎,所以才耍性子,要他提前體驗一下空虛寂寞冷的滋味?
天地良心!他魏無羨是這麼涼薄的人嗎?!
「是藍老先生不讓我去,又不是我不想跟,我怕他叔侄倆因為我的事情鬧不愉快,難得替人設想一回卻被當成了沒心沒肺,這什麼道理?!」
想通其中關竅,魏無羨便坐不住了,正準備起身去抓人回來好好聊聊,就瞧見冷峻飄逸的雪白身影踩著溶溶夜色走進庭院,他挑了下眉梢,維持雙手環胸的盤腿姿勢不動。
許是沒預料到一抬眼就跟魏無羨直勾勾望著他的目光撞個正著,藍忘機步伐頓了一下,才邁過門檻踏進靜室,瞥見桌案上那盒完好沒動的晚飯,眉心不禁微微一攏。
「魏嬰,為什麼不用膳?」
盯著人在自己跟前端正落坐,魏無羨哼哼唧唧兩聲,語調委屈又無辜極了。
「莫名其妙被夫君冷落了三天,怎麼有胃口吃得下啊?我還在煩惱,是不是明天早上你出門前就會扔下一封休書給我呢。」
似乎被他的話梗了一下,藍忘機才輕斥了句「不要胡說」,伸手去拿已經涼透的餐盒,魏無羨立即用右手按住不讓他動。
「幹嘛幹嘛,擱著別管,好不容易你今天比較早回來,我現在只想找你談談人生、講講道理,不想吃飯,反正都餓了好幾頓也不差這一餐。」
聞言,藍忘機眸光一沉,眉心擰得更緊了,語氣裡的責難不知是針對魏無羨還是自己。
「你這幾日都沒吃東西?怎可如此胡鬧!」
知道他心疼了,魏無羨臉上佯裝出一付莫可奈何的表情,繼續拿話去戳藍忘機的心窩;如果不先把他的脾氣軟化下來,想從他嘴裡套出實情可不容易。
「還不都是被你慣壞了、養刁了嘴,我本來就對大廚房做出來的素菜不感興趣,現在吃起來更覺得像是在啃草、啃樹皮,連湯喝起來都是苦的!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吃,就隨便扒了幾口白飯,沒讓肚子空著就行。」
雖然是在裝可憐,說得倒也屬實情,沒半句造假,魏無羨覷眼瞧見藍忘機擱在膝頭上的手指蜷握成拳,下個瞬間,時機抓得很準的撲向前去挽住他臂膀,沒讓人站起來。
「哎呀,都說了現在沒胃口吃,你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出發去桂林了,我想把握時間跟你多講幾句話,至少得讓我搞清楚,你這三天究竟在鬧什麼脾氣。」
水亮水亮的眸光直瞅著藍忘機,魏無羨綿綿軟軟的語調裡處處帶著討好。
「藍湛,我沒有曦臣哥那麼厲害,沒辦法光看你的眼神就能懂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如果真有不對之處,你不想聽我道歉,也得讓我有反省改正的機會吧?」
已經習慣了魏無羨各種耍賴裝傻的技倆,很少聽到他這麼直白的服軟示弱,藍忘機心裡那點惱意,源自於一份難以釋懷又無法言說的擔憂,再加上魏無羨那付雲淡風輕、毫不在意的瀟灑姿態才悶燒了三天,現在見他偎在身邊撒嬌,沒有自己在旁盯場就連飯也沒吃多少,心情矛盾複雜,真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
說到底,終歸是因為「捨不得」這三個字,才無端惹來這麼多煩擾。
反握住魏無羨緊緊拽著自己的雙手,攏進掌心瞬間卻覺得觸感不對,藍忘機拉高至眼前一瞧,右手完好無事,但是左手滿目瘡痍,五根手指全纏著藥布,位置高低不一,從指尖到關節甚至連指縫都貼著一塊,掌弓部分也繞了好幾層,不知道傷在哪裡。
看得一口氣梗堵在胸腔裡上不來,聽見魏無羨被人抓著錯處似的輕「啊」了一聲,清冷眸光立即掃去一眼,語氣滿是責備,還帶著只有自己知道的心疼。
「魏嬰,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心裡頓時湧現出一種壓箱寶提前曝光的懊惱,魏無羨嘿嘿假笑了兩聲,本來想轉移話題拖延一下,唇瓣才微微掀起,卻發現藍忘機的臉色越來越冷,彷彿刷上一層寒霜似的,瞪著他的目光銳利的像是要鑿出兩個洞,他立馬收起那些想裝瞎打混的盤算,沒輒的嘖了一聲,抽回雙手,慢吞吞地在自己袖子裡掏摸了一陣。
「真是,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的……」
嘀嘀咕咕的抓出一件東西,魏無羨拉過藍忘機的手,擱在他掌心上,隨即漾開一張甜膩笑臉,等著看他有什麼反應。
藍忘機定睛去瞧,瞬間凝住了目光無法移開。
那是一對用木頭刻成的小兔子,脖頸上束著紅線把兩隻串在了一塊兒,體型胖鼓鼓的,或許是想表現出這兩兔顏色是一黑一白,所以一只木頭紋路顏色偏深,耳朵高高立著,另一只較淺,耳朵垂在臉頰兩旁,眼睛位置用硃砂塗了兩個圓點,還畫上了鬍鬚,雕塑工法雖然粗糙,有些凹凸不平,但是摸起來不扎手,模樣看起來也相當討喜可愛。
十分滿意藍忘機那雙淺色眼眸裡倏然乍現的暖曖光采,魏無羨伸出右手食指在兩只木頭兔子身上各戳了幾下,為了雕出這兩個娃娃可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只能說想像與實踐有很大的差距,我也沒想到木頭這麼難刻,剛開始力道拿捏不穩,不小心一個過猛,左手就被劃上了口子,哦,其實傷口很淺的,是思追包得太誇張了。」
笑咪咪的看著藍忘機放輕力道又來撫摸自己左手,魏無羨反扣住他指尖。
「這兩隻小兔子就當是我陪著你一起上路了,雖然沒有我的畫那麼精緻好看,至少可以讓你帶在身邊,隨時想到了就拿出來瞧一瞧、摸一摸,以解含光君你的相思之苦啊。」
將兩隻木雕兔子緊攫在掌心裡,藍忘機眸光低垂,靜默半晌,再開口又是那個老話題。
「魏嬰,你明天與我一同啟程。」
聽他舊調重彈,用得還是肯定句,魏無羨眉梢一挑,好生懷疑的反問。
「你叔父答應讓我一起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漫延,盯著藍忘機憋了許久才啟唇緩緩吐出「沒有」兩個字,魏無羨早猜到了答案,忍不住啞然失笑,伸手去戳他肩膀。
「藍老先生沒答應,你還讓我同行,藍湛,你這舉動可是公然忤逆你叔父。」
感覺握著自己左手的力道緊了一下又立即鬆開,似乎怕弄疼了他,魏無羨思考著藍忘機如此執著的原因,勾勾食指,要他把視線對準自己。
「來來來,二哥哥,我給你分析、分析啊。首先,假設我真的在沒有獲得你叔父允許的情況下硬是跟著你們一起去桂林,你覺得藍老先生這一路上會給我好果子吃嗎?」
見藍忘機很誠實的搖頭,魏無羨又接著往下問。
「他老人家本來就不怎麼待見我,我還整天在他面前瞎蹦噠,他這一路肯定氣堵得很,就算到了桂林,他也不會讓我去參加壽宴,你看著你叔父這一路都沒好臉色賞我,一直把我排除在外,你心裡難受不難受?」
這一回,藍忘機頓了一會兒才頷首,魏無羨一個彈指,定下總結。
「是了,你對你叔父一向敬愛孝順,反抗他老人家的決定,做這種有違你個性與家教的事情,你心裡會好過嗎?既然知道老先生肯定會不痛快,你夾在中間又很為難,說不定最後連我也要憋出一肚子氣,這種三方都討不到好的事情,我不懂你幹嘛非做不可?」
問到重點核心,藍忘機又閉緊雙唇不言不語;早料到沒那麼容易從他嘴裡撬出實情來,魏無羨起身跪直,把臉湊到藍忘機眼前,一瞬也不瞬的凝視那雙如琥珀般的淺色瞳眸,輕聲說了一句他們都很耳熟的話。
「藍湛,我不是別人。」
同樣的台詞,藍忘機前幾日才說過,頓時讓他失卻了繼續隱瞞的立場,魏無羨滿含信任的清透目光更是瞅得他避無可避,掙扎了一會兒,才困難地吐出糾結許久的心裡話。
「我……只是放心不下。」
後退拉出可以好好講話的距離,魏無羨歪著頭,疑惑不解的「啊」了一聲。
「藍二哥哥,你這話我聽不明白,你是怕我吃不飽、穿不暖、走路會跌倒嗎?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兒,吃不慣大廚房的菜,我就去彩衣鎮打牙祭,再怎麼不濟事,你交代思追一聲,這個乖孩子鐵定把我顧得好好的,你的不放心,應該不是指這些小事吧?」
既然已經開了頭,就沒理由不把話說清楚。藍忘機以指尖摩挲那隻纏滿藥布的手,感受著底下的傷痕累累,想著魏無羨的前一世,也是帶著數不清的苦澀與痛楚離開的。
「你人生最痛、最苦、最無助的幾段經歷,我沒有陪著你一起度過……」
暮溪山玄武洞一別不久,雲夢蓮花塢便遭遇了滅門災劫,他捨棄金丹剖換給江澄,毫無自保能力的被溫晁丟下了亂葬崗。
射日之征旗開得勝以後,為了救溫寧,他獨自去了窮奇道,帶走了溫情那一脈溫家旁支修士,換來了與玄門百家對立的結果,在夷陵困苦度日。
也是在窮奇道,他中了陰謀算計,溫寧失控殺害了金子軒,引來各世家齊聲討伐,又在不夜天誓師大會上失去了最疼惜他的師姐,自此發狂,走向不歸路。
就連最後一程,他也是獨自一人忍受被百鬼吞噬的痛苦……
「我不想,當你又遇到困境時,我卻不在。」
魏無羨像是被術法定住了,連眼睛也沒眨一下,怔愣了半晌,才抬起手搔了搔頭。
原來,藍忘機一直想把他揣在身邊,跟不愛聽他說「謝謝」這兩個字,是同一種原因,怕兩個人分開之後,他又莫名其妙的把自己陷入危機裡。
搓了搓鼻尖,漾開一彎甜膩深情的笑,亮燦明麗的可比擬夜空星子,魏無羨傾身向前,張開雙手緊緊環抱住藍忘機肩背,把頭埋進他的頸窩裡,情緒激動的指尖都在打顫。
今生能得一人如此珍惜與重視,甚至愛逾自身,夫復何求。
「藍湛,今時不同往日,一切都不一樣了,人人都道夷陵老祖被你這顆澤世明珠含光君收服了,我身上沒有半點利用價值,除了你把我當成寶以外,還有誰會把我這號小人物瞧在眼裡?更不用說現在的姑蘇藍氏居於玄門百家首位,我身為你藍忘機的道侶,背後靠山如此雄厚,誰有那個膽子敢來招惹我啊?」
說著、說著,魏無羨滿足的吁出一口氣。
「現在的我,有你、有曦臣哥、有思追、有景儀,啊、金凌也可以算上吧?對了,還有小蘋果──哎呀、總之,我再也不是孑然一身、孤單一個人了。」
輕輕拍撫魏無羨的背脊,切切實實地感受著懷抱裡屬於他的體溫,那些話,藍忘機何嘗不明白,也承認是自己多思多慮了,只是避不了關心則亂,就像魏無羨始終放不下金子軒與江厭離的死,他也跨不過心裡那道檻,由遺憾、後悔與心痛不捨組成。
忽然想到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張書桌,怕魏無羨又去磕了、碰了,藍忘機將人輕輕拉開,撫順他鬢邊亂翹的髮絲,凝視他甜膩笑臉好一會兒,才嘆息似地吐出一句妥協。
「魏嬰,這一個月,你照顧好自己。」
知道藍忘機已經放下糾結、不再莫名堅持,魏無羨立即揚手指天誓日。
「我保證吃好穿好睡好,乖乖的在雲深不知處等你回來,絕不給曦臣哥添亂,就算是帶小朋友外出夜獵,也會審度情勢,絕不輕易涉險。」
魏無羨雖無靈力傍身,卻有技藝、有頭腦,交代得太多,反而像是輕視了他。
思及此,藍忘機便不再多言,眼角餘光又瞥見了被晾在一旁的晚膳,想起魏無羨這三天都沒好好用餐,明日一早他出發前往桂林以後,也沒人會開小灶另外煮他愛吃的。
小心翼翼將兩隻木雕兔子收入袖袋裡,藍忘機拿起餐盒。
「你稍等一會兒,我去去便回。」
魏無羨立即明白他是要去廚房給自己做些好吃的,空虛許久的肚皮終於有了指望,嘴也跟著發饞,他睜著一雙亮晶晶的黑眸,不停點頭應好,開心的目送藍忘機出門。
直到冷峻身影遠的看不見了,魏無羨抱臂思索了一會兒,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新點子,他從擱置一旁的整沓宣紙裡隨手抽出幾張,又開始做起一些不知名的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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