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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藍忘機所估算的,翌日未時過半,他們已身在雲深不知處。

 

  剛走到山腳下,溫寧便與他們分道而行,離開前他溫聲交代藍思追,若有什麼變故立即至小屋尋他,他會一直待在那兒等候消息;顧守山門的弟子瞧見藍忘機步伐匆匆,懷裡抱著看似昏迷不醒的魏無羨,誰也不敢多言,躬身一揖便迅速讓出了道路。

 

  替手上不方便的藍忘機敞開了靜室大門,放下兩位前輩的隨身包袱,乖巧懂事的藍思追沒等他開口吩咐,率先表示自己現在去面見澤蕪君,稟報他們回來的消息,讓藍忘機能放心安置好魏無羨再前往寒室。

 

  踏進闊別一月有餘的寢居,卻比藍忘機預期中的要來得整齊乾淨,除了魏無羨的小桌上依舊堆著各種稀奇古怪的道具,只有素白的床榻舖面起了些摺子,薄被貼著牆壁擠成一團,其餘的與之前無甚分別,至於地板暗格中的天子笑是否還有剩下,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短暫離開並非三年五載,時日不長,本就不會有太大變化才是……

 

  嚥下幾欲湧上喉頭的嘆息,輕柔穩妥的將魏無羨安放在床舖上,藍忘機先是按著他左腕探了一會兒,確認脈象平順無恙,再抽起薄被抖了抖替他蓋好。

 

  梳齊魏無羨額前微亂的瀏海,撫摸他略顯病態的蒼白臉頰,緊閉的眼簾掩去了那雙慧黠靈動的黑眸,明明人近在咫尺,藍忘機卻很是想念那張爽朗明亮的笑臉,想念他總愛在自己身旁絮絮叨叨地唸著生活瑣碎,或是他又起了什麼頑皮心思捉弄那群小輩。

 

  「魏嬰,我們已經回到雲深不知處了。」

 

  即使知道魏無羨聽不見他說話,藍忘機還是握著他的手,輕聲告知他們已經抵達了。

 

  離開寢居前,為防萬一,藍忘機收走了一直閒置在劍架上的隨便,還有觸目所及之處可用來當作兇器的物品與符篆,最後又在靜室門上設下禁制,除他之外,無人能開啟。

 

  他不願將魏無羨當成犯人一般的禁錮,卻得徹底防範神威將軍有什麼意外之舉。

 

  在門前靜立了半晌,藍忘機才轉身往寒室而行。

 

  隨著弟子們陸續回府覆命,藍曦臣所獲知的消息也與時俱進,卻是一樁壞過一樁,聽得他心情越發沉重,看著藍忘機一身風塵僕僕的邁入寒室,面上波瀾不驚,雙眸裡的憂心忡忡卻陰鬱了眼神,更讓他這個做兄長的覺得好生歉疚。

 

  「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聽弟子們說了。忘機,對不住,我允諾了你會好好照顧阿羨卻沒做到,讓他受了許多罪,幸好你半路得知消息趕了過去,否則,僅有思追他們幾個年輕弟子怕是左支右絀,應付不了這許多突發狀況。」

 

  隔著紫檀木桌案與兄長相對而坐的藍忘機搖了搖頭,表示這並非藍曦臣的責任。

 

  「禍福難測,魏嬰為救溺水幼童而染上重疾,才讓邪祟有機可趁。」

 

  想起在封印神威將軍的山谷間見到的遍地狼藉,藍忘機又補充了幾句。

 

  「與神威將軍一戰甚為兇險,弟子們雖勇於探查真相,但修行不足反讓自己陷於危境,若無魏嬰之庇護恐難全身而退,需再加強磨練。」

 

  不僅僅是姑蘇藍氏,玄門百家都有世代青黃不接的問題,皆因昔年討伐溫家的射日之征折損了少壯無數,思及此,藍曦臣頗為感慨地輕嘆了口氣。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們所能做的便是傳道、授業、解惑,其餘還是得靠弟子們自行努力,如今世道平和,此事倒也不必操之過急。」

 

  眼下要緊的還是解決魏無羨被附身之事,藍曦臣挪走桌案上書卷,小心翼翼的在空位處攤平一張法陣圖,畫紙黃舊薄脆,顯然年代已久。

 

  「我在藏書閣密室裡找出了藍翼先祖留下的驅魔法陣,此陣束之高閣已久,從前使用的次數也不多,可我閱覽過所有術冊,覺得唯有此陣能行。忘機,你認為如何?」

 

  回返姑蘇的路上藍忘機曾設想過數種方法,其中也包含了眼前這付由三代家主藍翼所創的法陣,只是年少時不曾細研,僅有約略印象,如今再將陣圖詳讀一遍,不由得心裡一沉,他抬起眼眸看向藍曦臣,臉上十分難得出現了猶豫的神色。

 

  「此陣甚為霸道,魏嬰身無金丹,我擔憂他承受不住。」

 

  藍曦臣瞭解弟弟心中顧忌,畢竟目前最為艱難的部分也在於此。

 

  「我明白,阿羨的情況不同於常人,一是因為我們對獻舍這種詛咒術法所知甚少,二是附在阿羨身上的乃魔化的高階修士之靈,若要將其驅除,勢必得用上效力強勁的法陣,而最棘手之處莫過於如何同時護住阿羨的靈識,雖有風險,但總勝過毫無對策。」

 

  這些道理,藍忘機自然懂得,只是事關魏無羨性命之虞不能不謹慎,他伸出食指點向了法陣圖上註記,提出另一個問題。

 

  「此陣需佐以三支樂曲相應和方能起到鎮靈、淨化與破魔之效,叔父如今仍身在桂林,三角缺一,若無人頂替,陣式無法成形。」

 

  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也預想到了,藍曦臣再取出一本外觀同樣十分古舊的樂譜推至藍忘機面前,攤開之後,緩慢地掀過一頁又一頁。

 

  「這兩日我一直在琢磨這法陣,我認為,淨化邪祟的曲子或可改以這首安魂曲來替換,驅除魔邪同時固守住阿羨的靈識亦不損法陣效力,稍後你帶樂譜回去詳細研究,看看是否有我疏漏之處。至於補缺的人選我也想好了,但,忘機,我不知你是否能接受。」

 

  從曲譜裡拉高視線,藍忘機眼中浮現困惑,不明白兄長的遲疑是因何而起;總是溫煦如春風的藍曦臣肅穆了神色,頓了一會兒才接續著說明。

 

  「啟程前,叔父曾修書一封,請退隱多年的八長老回來代理教授音律課,就在阿羨領隊前往救災除祟後兩日,八長老應邀而至,如今人正在雲深不知處。」

 

  聞言,藍忘機眉心一蹙,置放在膝頭的雙手收緊成拳。

 

  不夜天誓師大會一場混亂,他帶走了神智迷失的魏無羨,叔父與兄長請來三十三位耆老一路追尋他們的蹤跡,八長老也列名其中,因他執意要保魏無羨不惜與家族對立,甚至打傷了一眾長輩,深感痛心失望,就此離開了姑蘇不曾再見。

 

  藍曦臣知道弟弟心中掙扎,只是時間寶貴,眼下也無其他合適人選。

 

  「忘機,往昔八長老對你之愛惜與賞識不遜於叔父分毫,他在知道你和阿羨已結為道侶的情況下依然接受邀約,回來雲深不知處代課,顯然已經釋懷當年之事,若能藉此機會解開雙方心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番話入情入理,藍忘機緘默思索半晌,沉沉一頷首。

 

  「感謝兄長安排,忘機現在便去拜會八長老。」

 

  看著弟弟小心收起桌案上那本陳舊樂譜,藍曦臣又提醒了一句:

 

  「記得去找大夫看一下左手的傷,即使傷勢不嚴重也別輕忽了。」

 

  頷首回應了一聲「好」,藍忘機向兄長躬身一揖,離開了寒室。

 

  ☆☆☆★★★ ☆☆☆★★★ ☆☆☆★★★ ☆☆☆★★★ ☆☆☆★★★

 

  共情最大的忌諱是不能受到鬼魂執念的影響,旁觀祂們的生前記憶時一定要冷靜理性,不能放入太多個人情感,一旦意志不堅便容易露出空隙,若是被怨靈趁虛而入,奪身害命是自己活該,但是殃及不知情的無辜旁人可就罪孽深重了。

 

  魏無羨當然明白這條法則,尤其他是在已經被神威將軍附身的情況下,不得不去探看祂的過往,好為自己謀得一條生路,所以更應該要堅定本心,但是隨著故事線不停推進,瞧見神威將軍有許多經歷和他從前的遭遇頗為相似,要不動搖,真的很難。

 

  聽師兄弟兩人交談,白髮少年似乎只汲出了神威將軍身上六成靈力,便達到了紅晶石可容納的極限,他又不願意聽從師兄的話再拿出自己的那一只繼續抽取,雙方僵持許久,白髮少年沉著一張臉,索性把話挑明了講。

 

  「二師兄,我已經鎖住了你的金丹,你身上殘留的那些靈力一旦用盡便不會泉湧再生,你不願恃強凌弱,別人可不會有這種好心腸,戰火無情、刀劍無眼,危難之時,至少你還能運用這些靈力保住自己性命,所以我是絕對不會再繼續的。」

 

  魏無羨在心裡為他拍手叫好,這幾句話才是真理、才是現實,打仗不是武術切磋,從來只有成王敗寇之分,輸家只會被人狠狠踩在腳底下掠奪一切,哪有公平可言?白髮少年希望善良的師兄給自己留條後路,但神威將軍注意到的重點卻完全不同,他驚覺自己必須留住這四成靈力,緊要關頭才能保住小國主,便不再堅持己見。

 

  目送白髮少年帶紅晶手釧遠去,魏無羨啼笑皆非的想著,神威將軍的際遇比自己要好,有一個同樣修為不凡又處處替他設想的聰明師弟,當初他可是連麻藥都沒用,就讓溫情開膛剖肚取出了金丹,血淋淋地痛了兩夜一天。

 

  擦抹掉腦海裡那些很是糟心的回憶,魏無羨強迫自己轉移思緒。

 

  那只紅晶手釧原屬神威將軍所有又封藏著祂的靈力,不僅能解除隱藏山谷入口的幻術,就連突破封印也得靠它,為什麼當初白髮少年會把如此重要的東西交代給他師兄的舊屬,又囑咐他一直守護不可擅離?

 

  小朋友們聽來的故事結局,是他們師兄弟三人一路從昊國打至中原地域,最後迫不得已只能把神威將軍封印在荒山裡,等著哪天出現一名有緣人將祂渡化;只剩下四成靈力,即使受到某種打擊而成魔,白髮少年與大師兄聯手,竟然也無法阻止神威將軍?

 

  這些疑點,魏無羨再怎麼思考也找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只能跑偏了題的想著,一只珍寶就此埋在了土石堆裡實在可惜,日後得找個機會把那只手釧挖出來,當然,前提是他得儘快讓神威將軍從自己身上離開才行。

 

  突然一點靈光乍現,魏無羨心中掠過了一個疑問。

 

  照理說,神威將軍為了徹底掌控他的身軀,應該會想盡辦法把他踢出去才對,但魏無羨的靈識卻不曾感受到任何排擠或逼壓,祂什麼事情都沒做,這實在太奇怪了。

 

  還沒解析出原因,突如其來地一聲暴喝將他神遊的意識吼了回來,魏無羨這才發現場景已經換到了營帳裡,一名橫眉豎目的中年男子正對著神威將軍一通怒罵,他仔細聽了幾句,大致上是在指責神威將軍不肯痛下殺手,對敵人仁慈反倒害得自己人傷亡無數。

 

  「老子打仗打了二十幾年從來沒見過這種事!你給敵人留活路,他爬起來反手就砍死了我們一個弟兄,你這是在幫忙還是在扯我們後腿?!老子承認你能打死那隻妖狐是很厲害,可如果你沒膽子殺人那就別上戰場,不要來給我們添亂!」

 

  沒看到神威將軍第一次出征的記憶片段,是因為他不願意再回想起來?

 

  對神威將軍來說,這無疑又是一次動搖信念的強力震撼,隨著他的視線挪移,望向營帳外一排排蓋著白布的草蓆,魏無羨能感受到他心裡的痛苦與掙扎。

 

  射日之征那時,他殺伐溫家修士毫不手軟,因為他懷揣著蓮花塢被滅的血海深仇、溫晁將他扔下亂葬崗的無邊恨火,也因為他厭惡岐山溫氏欺壓良善的蠻橫暴虐,師出有名,面對的也都是身懷靈力的修真之士,自當全力以赴。

 

  但是神威將軍遇到的情況不同,樊國士兵就算擁有武力也只不過是從軍的普通人,即使他為了幫助小國主選擇挺身而出,一個只懂得斬妖除祟的修士現在卻要上陣殺敵,他跨不過心中那道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踩著沉重的步伐邁出營帳,神威將軍一直往外走,他知道小國主跟在身後,但是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只能沉默不語地埋頭前行,兩人一前一後與諸多昊國士兵擦身而過,承接了無數道滿載著崇敬與希望的目光。

 

  直走到一處無人的僻靜角落,小國主拉住了神威將軍讓他轉過身,魏無羨看著那張肖似藍忘機的年輕臉龐同樣愁眉不展,神色顯得很是為難,噎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吐出幾句話,卻聽得他很想代替神威將軍送上一記白眼。

 

  「之前對抗九尾妖狐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你召喚雷電,今天怎麼不用那招?你不想動手殺人,那就用法術吧,說不定還能嚇阻樊國人不再來犯。」

 

  對普通人使用攻擊性質的術法同樣違反修士原則,小國主當然不知道,神威將軍也不想多說,就隨意講了些理由搪塞過去。

 

  「天雷的範圍太廣,容易誤傷我軍士兵,況且我現在靈力不足也無法使用。」

 

  聽到最後那句,小國主愣了一下,表情立馬變得很是歉疚。

 

  「對不住,我怎麼給忘了,你對付九尾妖狐時豁盡了全力,之後為了救我、幫助我快點好起來,每天還要分出靈力給我養傷,難怪你只能真刀實劍的去跟人拚命……」

 

  神威將軍原本想回說這不關他的事,還沒開口就被一門心思認定的小國主打斷。

 

  「還是算了吧,你不要再參與這場戰爭了,你替我們昊國誅殺九尾妖狐已經是一個無法回報的大恩,我欠你太多了,我不想再看到你這麼勉強自己。」

 

  這些話打散了神威將軍心中的烏雲密佈,梗在胸口的那點難堪也變得不重要了,或許是他露出了微笑,小國主臉上緊繃的表情也跟著鬆懈下來。

 

  「我既已承諾助你擊退樊國就絕不會食言,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找到方法的。」

 

  重重一點頭,小國主眼中的深信不疑與期許,將他徹底牽絆住。

 

  夜深人靜時分,神威將軍隱匿自身氣息,小心避開巡守人員,悄悄離開了昊國軍隊駐紮的營區,他走了許久,來到座落於縱谷間的一處狹長平原。

 

  這裡顯然才經歷過一場戰事,慘白月光照映下,旌旗破裂、斷刀殘劍交錯,褐黃的泥土地被無數道水流切割開來,走近了才發現那是未乾涸的鮮血,戰死的將士遍地橫躺,鏽澀的血腥味直衝鼻端,嗆得人喉頭發緊,覓食的禽鳥因為警覺到有人出現,迅速振翅高飛,停在枝椏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立定腳步,神威將軍扯下一片樹葉壓在唇瓣上,嗚嗚咽咽的簡單音符流淌而出,組成了一首肅穆的樂曲,魏無羨耳熟能詳,原來這首《安息》在百年多前就已廣為流傳。

 

  聆聽著靜謐安寧的曲韻,感傷悲悼之中又藏有一種覺悟,魏無羨猜想,這裡,應該就是神威將軍首次出征的戰場,他再次踏足此地,是想記取教訓,是想藉著眼前畫面警醒自己,他已經選擇了加入,就不能再如此軟弱與矛盾。

 

  自己選的路,哪怕將來某一天會走到萬丈深淵,也無法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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