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連綿幾日夜沒有停歇過的雨,空蕩蕩的只聽得見寒風蕭颯而過的嘯龍居,讓隱沒在腦海深處的陳舊回憶,一口氣全部翻湧出封印之外。
清靈身影蜷縮在躺椅上,四面八方滲進涼亭的冷空氣直竄入心底,纖細臂膀緊緊環繞住身體卻搓揉不出一絲暖意,臻首埋進膝頭閉闔上雙眼,還是阻止不了一幕幕過往畫面流轉飛掠。
視而不見不代表不存在,當時無力回天的悲憤與絕望,其實依然深刻在自己的骨血裡,沒有隨著時間洪流滾滾逝去,淅瀝滴落的雨水就是啟發關鍵,讓他再一次見證自己的潰敗與軟弱。
沒有被扭曲的時空黑洞吞噬是十分幸運的事,但是初落入苦境的那段日子,無疑是尚風悅生命中最難熬的時光。
身處於一個僅在古書中讀過幾篇零落敘述、幾乎是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兩個完全沒有交集的時空,讓尚風悅窮盡心血也找不到回歸的方法。
在四魌界有心人士的想像裡,苦境是一個最美好富庶的桃花源,充滿了希望與生機,但是真正深入這片夢想之地以後他才發現,四魌界的存在,在苦境根本不為人所知。
音訊全斷、一籌莫展,最初的全力奔走探查,在一次又一次無功而返的失望中磨平了意志,於是漸漸消極、漸漸麻痺。
麻痺了想像能力,不再思考失去雅狄王的殺戮碎島,只餘下仍未康復的年輕少主,會落入什麼樣危險的處境……
麻痺了回歸故鄉的想望,他尋覓了一塊山水靈秀之地,建立起「嘯龍居」,打算在苦境就此平靜終老一生……
但是,楓岫主人贈送予他的那本「荒木載紀」,卻血淋淋地揭開了這層,他自我欺騙、自我催眠、自我安慰的假象,一行行文字像是把最鋒利的剪刀,逐步破開他封鎖埋藏心中從來不敢去深想的遺憾,直到掀過最後一頁,尚風悅才猛然驚覺,他的雙手顫抖得無法自己。
「無所謂了」、「不在乎了」,他為保護自己而編織出的謊言,原來,一直架構在一碰就碎的薄冰之上……
低幽瘖啞的零碎笑聲,斷斷續續地融進紛雨打落屋簷的淅瀝輕響。
森冷寂寥,彷彿被凍結凝滯的時空終於有了一絲波動,期盼已久的沉穩剛毅氣息終於吹拂進嘯龍居裡,尚風悅感覺到了,身體卻無法做出相對的反應,依舊深陷在自我厭惡的情緒中,掙脫不得。
寒風瀟瀟,拂動銀白衣袖抖出不規則的弧度;冷雨飄飄,打濕涼亭週遭之地無一處清淨乾爽,纖細身軀抱著雙膝孤零零地坐在躺椅上,看不見埋首於懷抱中的妍麗容顏,但是單薄身影已無聲透露出脆弱與難過,這幅畫面映進醉飲黃龍的眼裡,好似有人拿了一根針往他的心頭肉上狠狠扎下的痛。
「小悅!」軒昂眉宇扭出皺摺,颯爽臉龐上寫滿了憂心焦急,英挺頎長身軀更是半步都不敢停留,往心之所繫直奔而去。
劃破一片綿密雨幕踏進涼亭,銀白髮絲隨著急遽的動作翻飛起落尚未平墜,雪色披風已先兜頭罩落將尚風悅緊緊包覆住,厚實手掌心疼不捨地撥弄著絹緞般細緻黝黑的長髮,一下接著一下輕柔撫慰。
「小悅,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外面又是颳風又是下雨的,你怎麼不進屋裡去呢?」深怕驚擾到尚風悅,醉飲黃龍放輕了嗓音詢問著。
但是句句心疼卻換不得一絲回應,清靈身影像是定格般動也不動,彷彿沒有聽見低緩語調裡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柔情。
從未見過尚風悅這樣自我封閉,讓醉飲黃龍跟著亂了方寸,頎長身軀索性也擠上了躺椅,伸出健壯臂膀從背後將尚風悅抱個滿懷,下頷抵上髮絲細密柔軟的頭頂心輕輕磨蹭。
「小悅,我在這裡,你抬頭看看我好不好?有什麼話你都可以跟我說,不要悶在心裡,你會把自己悶壞的!」寬厚指掌壓覆上白皙冰涼手背來回搓揉,試著將自己的體溫傳遞過去,舉止間滿是說不出的呵疼憐惜。
將風雨隔絕在外的溫暖擁抱,終是鬆動了冰封閉鎖的心防,一直靜默消沉的纖細身影總算有了反應。
略顯蒼白的清麗容顏緩緩抬起,應該如水光瀲灩的瞳眸失了飛揚神采,羽睫下暈著淺淺憔悴痕跡,醉飲黃龍驚訝又心疼地將這一切收進眼裡,連呼吸都隨著胸口的陣陣悶痛而停窒。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一身傲骨清越的極道先生變得如此脆弱?
「你還知道要回來啊……」尚風悅有氣無力的抱怨著,幽黯眼神透出不滿與控訴,纖細身軀卻與話語相違,在醉飲黃龍的懷中轉了方向,將臉頰密密熨貼著結實胸膛,素手跟著圈攬住壯碩腰腹,想從偉岸軀體上汲取力量與溫暖。
終於聽見了尚風悅的回應,雖然久未開口的沙啞損了些許清脆動聽的聲線,還是讓醉飲黃龍如釋重負地在心底吐出一口氣。
挪動姿勢將纖細身軀完全收進懷裡安放,像是哄著受傷的孩子,厚實手掌一下下規律輕拍著單薄肩膀,順勢用指尖梳劃著沒有絲毫裝飾物的細長黑髮,傳遞出獨屬於尚風悅所有的無聲安慰。
「對不住,這次去得地方比較遙遠,所以回來晚了。」透過相互重疊的衣料感覺到彼此的體溫差距,軒昂眉宇間的結不禁擰得更深,將圈圍住尚風悅的雪色披風拉得更密實了些。
「小悅,你到底在外面待了多久?為什麼不進屋裡去呢?」憐惜的啄吻落在髮漩上,其實醉飲黃龍更想問出口的,是尚風悅為什麼一遇上雨天,就習慣性的自暴自棄,那像是在逃避什麼的纖細身影,總是看得他疑惑又心疼。
一陣靜謐沉默漫延,白皙指尖捲纏著垂落面前的銀白髮絲,臻首熨貼著厚實胸膛聆聽沉穩的心跳,尚風悅斟酌著該怎麼回答,他不太願意屈於弱勢的去坦承自己在等著他回來。
「我很累,我想回房間休息了。」不知道怎麼回覆,乾脆裝傻跳過,尚風悅伸手攬住醉飲黃龍的頸項,倚在肩窩的清麗容顏難掩疲倦地閉上眼。
雖然嘴巴像顆咬緊的蚌殼不肯吐露半點真實心緒,卻無法否認自己的依賴,隨著醉飲黃龍的出現,原本緊繃的心神漸漸鬆懈,已經好幾天沒有真正闔眼睡過一覺的睏倦感頓時一湧而上。
淺淺嘆息聲從頭頂拂掠而過,感覺到附著薄繭的指尖落在眼窩處輕憐不捨地來回撫摸,健壯臂膀穿繞過膝彎將他抱起時,尚風悅感覺不到一點震動,呼吸間淨是醉飲黃龍身上沉著穩重的剛毅氣息。
總是這樣,偶爾傻氣的讓他好氣又好笑,卻又能在他軟弱無助時,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可讓他完全安心停靠的避風港,讓他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沉溺。
該怎麼放手?他們終究有屬於彼此的世界……
「天尊皇胤……」含在舌尖的細碎詞語滲進了淅瀝雨聲中,飄散成嚶喃也似的語調,模糊難辨地連說話的人都聽不分明,尚風悅還是緊張地半睜眼眸凝望著那張剛稜臉龐,纖細指尖不自覺地揪緊了寬闊肩背上的銀白髮絲。
然而,前行的步伐依然平穩,只是在注意到尚風悅的視線後,清澈眼眸略低了幾分與他交會,一絲疑惑,但是其中蘊含更多的是安撫人心的溫柔。
搖搖頭又闔上眼,擰緊的指尖鬆了幾分氣力但沒有完全放開。
行於雨中水不沾衣對醉飲黃龍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小事,尤其此時此刻懷裡還蜷縮著,他捨不得再有一絲干擾,讓清麗容顏泛染上憂悒神色的纖細敏感。
輕輕頂開原本只屬於尚風悅、現在變成兩個人起居生活的寢室房門,將纖細嬌軀輕放在軟床上,抽開自己的雪色披風,確認溫暖的被褥將人緊緊包覆住了,醉飲黃龍又低下頭,在顏色略淡的唇畔落下寵溺的吻,要尚風悅等他一下,復又轉身取下腰後的神刀龍鱗,將之懸掛在床柱上。
燦燦刀光自清麗容顏前掠劃而過,在水漾眼眸中映出銀亮弧線,「荒木載紀」的文字內容不期然又於腦海中一段段清楚躍現。
天外之石、神刀龍鱗、龍形令牌──
天尊、皇胤。
視線隨著頎長身影在偌大房間裡來回,半睜半掩的眼眸隨著胸口臟器的不住收縮而漸黯然失色。
御天五龍之首,傲然立足於詩意天城頂端,統馭上天界最驍勇善戰的龍神,威武不凡的王者,那就是……你所遺忘的身份來歷嗎?
紊亂難解的思緒在尚風悅腦海中翻轉糾纏,沒有發現醉飲黃龍在他身旁落了坐,一臉無奈又心疼地輕捧著他仍然沒有幾分血色的蒼白面頰。
「小悅,現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睡上一覺,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嗯?」嘆息似的話語低低柔柔在耳畔盤旋。
抑制不住心神的動蕩激昂,尚風悅伸出手拉下那張剛稜颯爽的臉龐,奉送上自己的唇,糾纏吮吻,黏膩親暱地分享著彼此的氣息,當溫厚掌心抵在腦後施了幾分力道讓四片唇瓣更加貼近,靈活舌尖竄入口腔中翻攪時,一反以往的羞澀,主動與之繾綣交弄。
熱切的吻著直到呼吸急喘難續,迭盪不安的心反而徐徐落回它該有的位置,原本顏色偏淡的唇被碾磨出幾分紅豔水光,離開對方時還牽扯著一絲銀線,清麗容顏埋進醉飲黃龍的頸窩,感受厚實手掌在背上一下接著一下的溫存拍撫,許久許久,才又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
「我有東西要給你……」
在醉飲黃龍好奇疑問的目光注視中,尚風悅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直猶豫不決,直到這一瞬間才定下意願交出的東西。
一條銀鍊,中心點垂懸著一方形狀近似橢圓形但並不完整,表面篆刻著不明圖紋的灰黑石塊,纖細指尖持著兩端,將它扣上了醉飲黃龍的頸項。
「這是那顆跟著你一起落在嘯龍居的大石頭,跌砸在地面上時掉下的碎片之一,我看它的形狀還算完整,就磨了做成鍊墜,給你當護身符。」
沒有說出口的是,經他巧手改造過的天外之石裡,夾藏著一方冰藍晶石。
如果,未來真的有一天,他必須放手讓龍神回歸天外故鄉,那麼,至少,他還可以代替自己,將「甦始之翊」送回它的原屬之地。
尚風悅將天外之石製成的鍊墜塞進了雪色衣領中,沒有發現醉飲黃龍的臉上出現了微妙的表情變化。
他想起了,三天後,月族存續抑或滅亡的關鍵之戰。
「小悅,不管我去到哪裡,再怎麼遠,我都會回到你身邊。」將那雙總算有了溫度的白皙十指執握在掌心裡,隨著落在光潔額頭上的吻一併許下諾言。
承諾,總是夢幻的讓人願意相信,它會有實現的一天。
偎進醉飲黃龍的懷中,尚風悅閉上了濡染著幾分濕氣的眼。
既然他已經懦弱的逃避了過往,那麼,請容許他膽小的,連未來都一併放棄猜想,只記住這一瞬間的溫存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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