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道戒鞭懲罰,藍忘機挨得無悔,但對各位長輩仍是心懷歉意的。
十數年歲月過去,或許是因為年事已高、人生幾近遲暮,計較那些過往前塵不具意義,也或許是聽說了觀音廟裡的種種真相揭露,言談間,藍忘機聽得出來八長老對魏無羨的看法有了轉變,最後也接受了他的請託,願意在驅魔陣式中固守一角。
正如藍曦臣所言,從前八長老對他們兄弟二人的照拂不比叔父藍啟仁來得少,如今能夠冰釋前嫌,也了卻藍忘機心中一樁遺憾。
當年為護住殘如風中之燭的魏無羨迫不得已與長輩們對立,他不後悔自己的抉擇,但是打傷三十三位耆老這種大逆不道之舉,牴觸了他思想中根深柢固的忠孝仁義倫常,那份歉疚他一直清楚記得,不曾忘卻,伴隨著他行走至今。
趕在夕陽未完全西墜之前回到靜室,藍忘機踏進屋內,大門立即閉合,再度封上禁制;他繞過水墨畫屏走至床褟前,魏無羨依然沉睡著沒有異樣,呼吸輕輕淺淺,在昏黃暮色暈染下安靜的宛若一幅畫,不似他記憶裡愛笑愛鬧的飛揚少年。
向來嚴謹自律的生活,因為魏無羨的存在而多了各種花樣繽紛,現在又回復成許久以前最熟悉的靜謐寂寥,他卻無法處之泰然。
坐上床沿,從衣襟底下摸出一枚色澤如初雪般白皙無瑕的玉佩,比銅錢大上些許,觸感滑潤冰涼,藍忘機伸手輕輕撥開魏無羨額前細碎髮絲,將玉佩安放在眉心處並以食指按住,輸進靈力的同時,閉眼無聲吟誦淨化邪氣與惡念的經文。
這方玉佩是一次地動過後自冷泉水底浮出,經他父親青蘅君之手將原石雕琢成形,狀似一朵曇花,蘊藏著十分純粹清淨的天地靈氣,藍忘機與八長老懇談過後便去了一趟古室將它取出,希望能藉此壓抑住神威將軍,克制他不能恣意妄為。
一炷香時間過去,夜色如水墨傾倒渲染天際,微煦的上弦月光透進窗格,輕攏素白雲紋宛若披覆著一層細柔薄紗,藍忘機收回靈力,睜開雙眼,專注凝視著魏無羨沉靜睡臉許久,見他沒有任何變化,小心拿起玉佩,鬆開纏繞成束的紅繩,繫上他的脖頸。
這幾日,藍忘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還能替魏無羨做些什麼,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少受點罪,無懼神威將軍的拚死搏鬥,只憂心他的身體會因此損耗過巨。
讓玉佩緊密貼附著魏無羨的心口再將薄被掩好,藍忘機撫摸著他的臉頰又待了一會兒,才起身走向書桌點燃燈燭,明亮了視野之後,便轉往安置七弦古琴的長几端正落座。
自袖袋中取出藍曦臣交予他的安魂曲譜細細閱讀,即使早已爛熟於心,藍忘機依然看得認真,他其實心知肚明,兄長要他研究有無疏漏只是一種說詞,藍翼先祖留下的驅魔陣式最主要的作用是鎮壓亡靈、滅除邪祟,無論淨化或安魂均為輔助,可有可無。
將他放在這種這種無關緊要的位置,是因為藍曦臣擔心驅魔陣式一旦啟動,他會因不忍見到魏無羨痛苦掙扎而動搖了意志,以致功敗垂成。
藍忘機明白兄長的用意也接受了這份關懷,但是,這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想法。
帶小輩們下山夜獵,魏無羨最常掛在嘴邊的,是提醒他們要懂得變通活用自己的知識與本領,他說,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就像是同樣的食材可以有各種酸甜苦辣的做法,差別只在於能不能吃和味道好不好而已。
不拘泥常態、不墨守成規,標新立異,並非全都是壞事。
從曲譜中抬首往床榻方向看去,不見魏無羨有任何異常動靜,或許是玉佩所蘊含的靈氣如他所願的產生了抑制之效,藍忘機收回目光,靜下心,白淨指尖按上琴弦勾撥撩動,低緩悠長仿若廟宇古鐘沉肅的曲韻迴盪在靜室中,一遍又一遍,不絕於耳。
彼時,金光瑤能將清心定神的《洗華》譜改成亂人心智的邪樂,如今,他也要試一試,賦予這安魂曲截然不同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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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同一路的人走在一起,初始還能彼此將就,但時日越長,分歧也越明顯。
雖說神威將軍已經體認到自己半吊子的行為無法幫助昊國打贏戰爭,依舊不願造成過多殺戮,只要樊國軍隊潰敗撤退,他便下令止住攻勢不再追趕,還會在深夜時分離開軍營,到戰地上為殞命的將士們吹奏一曲《安息》。
主張趕盡殺絕、永除後患的昊國大統領對他一再縱放敵國士兵的作法嗤之以鼻,幾次在小國主面前倚老賣老的指責他,說這場戰爭無法結束就是因為神威將軍過於心慈手軟,不斷給樊國東山再起的機會,枉費了那些精采的布陣謀略。
小國主年紀尚輕,智慧與閱歷都不足,他覺得大統領的話有道理,但也明白神威將軍的個性就是如此,勉強不得,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排解,一場研究如何趁勝追擊的軍事會議沒有任何結論,鬧得不歡而散。
看著小國主扶額嘆氣傷透腦筋的模樣,魏無羨感受到了神威將軍心中的歉意,但是有些事情現在說破了怕是會功虧一簣。
旁人只看到縱虎歸山的表象,唯有神威將軍自己與魏無羨知曉,一念之仁的背後其實還暗藏著別樣心思,那些僥倖逃脫的樊國士兵,但凡是領導階級的都被施放了追蹤術,目的是要順藤摸瓜,找出他們主帥的紮營處。
仗打了這許久,連樊國派出來統率大軍的人是誰都不清楚,要如何克敵制勝?
昊國為抵禦九尾妖狐傷亡太多人手,元氣未復又遇樊國來襲,再怎麼驍勇也耐不住日積月累的損耗,要想儘快結束戰事,直接擒住賊首是最有效迅捷的方法,在神威將軍策畫下,原本節節敗退的戰局一再逆轉,如今樊國陣腳大亂,眼看著前線抵禦不住,一直藏於幕後的主事者為穩定軍心必會現身。
然而,礙於小國主一心認定了神威將軍是為了替他治傷才會靈力不足,所以這計策僅能默默執行,不能透露予他知曉;面對大統領的不認同,即使明白將帥意見不合對軍隊的團結是一個莫大的隱憂,他也無法替自己辯解。
魏無羨暗暗嘀咕著,這事恐怕會出什麼岔子,果不期然,狀況橫生。
又一次深夜歸來卻發現自己的營帳燈火通明,還能看見一個人影倒映在帷幕上,顯然,神威將軍未經允許私自外出的事已經曝光,坐在裡面的人是誰,他心中有數。
掀開簾幔進入,神威將軍看見坐在帳中的小國主不感意外,沒預料到的是他竟然穿戴著一身戎裝而且武器俱備,就像是剛從戰場上退下來似的,心裡不禁咯噔了一下。
「發生了什麼事?」
坐著發愣的小國主聽見詢問才猛然回過神來,瞥向快步朝著自己走近的神威將軍,眼神複雜、臉色也很難看,似乎憋了一肚子氣,他沒有應答,但是反問的話語又懟又嗆。
「你還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沒有知會我一聲就離開軍營,這可是犯了軍紀,得當作逃兵論罪斬首,你應該先交代自己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才對吧?!」
相識至今,從未聽過小國主用如此嚴厲的語氣說話,不僅被質問的人愣住了,一直當他是條小奶狗的魏無羨也頗感訝異;見他這般氣急敗壞,但是身上毫髮無損,神威將軍思索了下,決定暫不追問自己離開的這段期間有什麼突發狀況,而是先坦白去向。
「我去飛雲坡那裡淨靈,你曾經看我做過的,度化心存執念的鬼魂不再徘徊人間。」
見小國主似乎不明所以,神威將軍頓了一下才繼續解釋。
「戰死沙場的士兵十有八九都懷揣著不甘與怨恨,更何況是曝屍荒野、無人祭悼,如此龐大的怨氣經年累月下來必成禍端,我只能暫時壓制,戰爭結束以後,希望你能安排一下,無論是昊國還是樊國的人都將他們好好埋葬,入土為安。」
誰都聽得出神威將軍的言語間隱含了多少傷懷與不忍,原本怒氣沖沖的小國主立馬軟化了態度,靜默了好半晌才吐出話來,並非懷疑,反倒是帶著一絲埋怨。
「你若怕被誤會、不想讓人知道,起碼告訴我一聲,甚至我陪著你去也行,沒必要連我都瞞著,現在事情鬧開了,我想幫你解釋都不曉得該怎麼說。」
聽了這些話,神威將軍可以篤定最先發現他外出的另有其人,對於小國主的信任,心裡很是感動,先是道了歉,接著又再問了為什麼他會武裝齊備的坐在自己的營帳中。
「對不住,我也是怕你立場為難才沒說。那你這一身裝束又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因為有人發現我不在營帳裡,向你稟報我叛逃了,你準備去捉拿我回來嗎?」
聞言,小國主沒好氣的橫了他一記白眼,眉頭又皺了起來。
「一個時辰前,樊國有支小隊來夜襲,在左前翼放了火,所有人都被驚醒,大統領立馬趕去支援,唯獨你不見蹤影,我派人過來通傳消息才發現你不在,擅自離開軍營可是重罪,即便你身份特殊也會引來懷疑,我只能勉強編出一個謊言,說你為恢復靈力找了個僻靜地方修練,是我忘記了,但我看大夥兒的表情,多半是不信的。」
一個時辰,也就是說,神威將軍前腳剛離開,樊國後腳便來突襲了?魏無羨有些發噱的想著,這時間點也未免太過巧合了,白日才激戰一場,被打得灰頭土臉、潰不成軍,半夜又派人馬來偷襲,挑得也不是管糧草的部隊,樊國此舉,難道只是為了出一口惡氣?
看來,是有奸細盯住了神威將軍的動向,想藉此事來挑撥離間。
只要推敲一下就能猜出背後陰謀,神威將軍先是回想自己疏漏了什麼,竟沒察覺到有人在監視他,思索對策時忽然發現,只要運用得宜,他反倒能藉這次機會化明為暗。
一聽說軍隊裡可能藏了奸細,再聞神威將軍要改至暗處行動,去尋出樊國領軍的首腦,小國主驚訝的瞪大雙眼,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下去,他起身在營帳裡繞了好幾個圈都快把地給踩穿了,依然猶豫不決;神威將軍想著,他或許是在煩惱自己一旦離開軍隊,缺少智囊的昊國又得吃敗仗,語氣不由得強硬了些。
「我明白,你繼位不久便發生了戰事,有些措手不及,可就是這種緊急時刻你才能更快的學到東西、吸取更多經驗,擁有得力部下是一回事,唯有做到獨當一面,你才能領導昊國走向興盛繁榮。我保證,十天、不、七天,七天之內,我定會帶著好消息回來。」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小國主若再不點頭同意,就真顯得自己軟弱無能,只懂得倚靠神威將軍的助力。一直踱來踱去的人霍地停住了腳步,掃過來的目光彷彿燃著兩團火,可是發脾氣的點卻出乎神威將軍的意料之外。
「我才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你的安危才不想讓你去!你自己一個人深入敵陣那是多危險的事,你三番兩次為我昊國冒險犯難、出生入死,叫我怎麼過意得去!我欠你太多了,這輩子都還不完了……」
魏無羨哼哼笑了兩聲;有這幾句話,足以教神威將軍死心塌地的為你做什麼都行。
最後,兩人還是合演了一齣反目決裂的戲碼,吵得幾乎整個軍營人盡皆知,小國主指責神威將軍無心幫忙就不必再留下來浪費食糧,要求他立即離開,神威將軍被罵得顏面盡失,一手掀翻了端立於架上的盔甲,甚至拔劍劈毀了整座營帳,原本只敢圍觀的將士們還以為他會對國主不利,急忙隔成人牆阻擋,卻見他頭也不回的負氣離去。
沒見到神威將軍是如何在七天之內找出樊國主帥,或許是因為這過程對他而言並不值得記掛於心,魏無羨眼前再出現畫面時,是他騎著馬千里奔馳,疾速穿越過樹林與山丘,可以感覺到他背上負著挺沉的重量,像是一個人,身後還有許多追兵叱聲叫罵。
一路狂奔直向昊國的陣地而行,僅差五里之遙,馬兒卻支撐不住了,四隻腿發軟虛脫,將馬背上的人摔落之後也倒地不起,眼看著即將被追上,神威將軍只得拔劍擺出迎戰姿態,幸好,駐紮部隊驚聞動靜,機警的跑出來察看,還正巧是他之前的屬下。
瞧那領頭的年輕小將對待神威將軍的態度十分敬從愛戴,全力護衛著他進入自家營地,魏無羨莞爾地想,他該不會姓劉,是那劉老頭的祖父吧?
收到通報的小國主立即趕到前線來,聽他們談話魏無羨才明白,樊國這次攻打昊國為求一戰功成,竟然派出了最有聲望的二皇子坐鎮帥帳,想藉此拉抬士氣,當然也配置了最勇猛的武將做輔佐,難怪樊國士兵口風如此之緊,防守得滴水不漏。
可惜,這些優勢全因神威將軍一人而化為烏有,主將被殺、二皇子也被生擒,樊國軍隊群龍無首只有瓦解一途,隔沒幾日便送了投降求和的文書來,而且是國主的親筆信函。
局勢底定,昊國終於贏得最後勝利。
好不容易迎來了真正和平安定的日子,神威將軍一邊忙著與樊國談和,還要做小國主的師父,傳授他各種學理知識,看著他逐步成長,越來越有君主的風範,心中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有親手栽培自己所愛之人羽翼漸豐的喜悅滿足。
唯一的缺憾是,戰爭結束許久,小師弟卻一直沒出現,神威將軍猜想,或許是因為自己違逆了師父教誨,惹得他老人家震怒,也連帶禁止了小師弟再來見他吧?
原本盤算著,待漫漫寒冬過去,霜雪消融,春日來臨之時,他便要向小國主告假,回去修行之地向師父請罪,沒想到,又發生了一件事情絆住了他的腳步。
小國主要成親了,對象是大統領的女兒,這是自小便訂下的婚約,如今國情安穩,朝臣們便催促著他立后,他希望神威將軍喝完這杯喜酒後再離開。
這消息,簡直比天雷還要震撼,砸得人發懵。
看著小國主講述這件「喜事」時露出的靦腆笑容,神威將軍這會兒才領悟到,原來所有付出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小國主視他如兄如父般敬愛有加,但、也僅此而已。
不懂飲酒的人,卻在舉國歡騰的喜宴結束後,躲在無人角落裡,一罈接著一罈的猛灌,只想求得一醉方休,魏無羨很是感嘆,如果神威將軍能夠果斷一點說走就走,與小國主從此陌路、兩不相干,或許還能有個善終吧?
『是啊,為什麼那時候的我這般死心眼,只想著能留在他身邊就好……』
熟悉的清朗嗓音卻不是出自仍在灌酒的神威將軍之口,更像是直接穿進聽覺裡,魏無羨悚然一驚,眼前畫面也跟著全部刷黑,緊接著,他覺得自己像是被誰掐住了脖子高高拎起,再猛然鬆開手,讓他從半空中急速墜落!
『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得不到他的感情,我並不埋怨,可是──』
『他怎能將我看得如此輕賤!將我的傾心付出全都當成最骯髒污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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