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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冬天的冷因為摻和著海風與水氣的關係,總是顯得濕濕黏黏的,偶爾遇到寒流來襲、溫度驟降,鵝毛細雪跟著雨滴一起飄落,順著刮骨的寒風不小心透進衣領裡,凍得人跳起來也不是件稀奇的事。
 
  三爺縮著脖子、搓著手,迎著年輕小弟們的招呼聲,一路從浦江商會門口往余其揚辦公室方向跑,推開門剎那,感覺到暖爐的熱風迎面而來,更是迫不及待地邁進了乾燥又暖和的室內,但他要找的人不在,偌大的房間裡只有金九齡窩在長沙發一隅,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他的腳步不免躊躇起來。
 
  雖然金九齡和余其揚在一起已經一年多了,可三爺每次見到他,心裡頭總覺得有些彆扭,他不像五爺放得開,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日子過得開心又不影響浦江商會的營運就好,他只要一想到兩個大男人竟然打算攜手共度一輩子,渾身雞皮疙瘩就要掉滿地,也因此他對金九齡總是能避就避。
 
  說來也奇怪,他是個大老粗,一旦上了火、罵起人來肯定是滿口髒話,難聽得很,可在金九齡的面前卻總是吃鱉,老是莫名其妙地就軟了脾氣,有時候給他那雙水亮墨黑的眼睛一望,還會結結巴巴的,忘記自己要說些什麼。
 
  聽見開門的動靜,金九齡抬起頭,瞧見三爺明明踏進了屋子裡卻在門口徘徊,許是有事情要找余其揚,但發現辦公室裡只有他在,一時猶豫就只能杵在那裡進退不得,便露出清甜笑臉,喊了他一聲。
 
  「三爺,你找阿其嗎?他剛剛帶小鄭出門辦事去了,要一段時間才會回來。」
 
  既然人家都開口喚他了,他也不能來個相應不理,三爺抓搔著腦袋,猶豫了一會兒才走近金九齡,應著他熱絡的招呼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看見他殷勤的翻開茶具要給自己沏茶,若不說些什麼,感覺氣氛怪沉悶的,只能沒話找話的隨口問了句。
 
  「那個……小九,你今天不用去戲班子嗎?」
 
  金九齡也明白三爺對他沒什麼好感,每回看見他都會露出不自在的表情,現在聽他和自己閒話家常不禁感到有些訝異,但更覺得欣喜。
 
  「今天早上一下子變冷許多,所以師父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才剛送他去看醫生回來,他老人家需要多休息,沒空盯著我們練功,就乾脆放我們一天假。」
 
  提著商會小弟不久前才送來的熱開水,在陶壺裡沖出一陣清冽芬芳的茶香,金九齡闔上蓋子,坐回沙發時不小心壓到了毛線團,他隨手挪開、看著,又揚起了微笑。
 
  「雖然這樣說不太應該,可若不是因為師父身體不舒服,我還真找不到空檔幫阿其織完這條圍巾,再拖下去啊,冬天都要過了。」
 
  三爺心裡本來還在嘀咕著,這金九齡沏茶的手法跟余其揚學得挺有模有樣的,聽見最後幾句話,立即瞠圓了一雙眼睛瞪著他。
 
  「你、你說什麼?你幫阿其……織圍巾?!」
 
  視線跟著落到金九齡大腿旁邊,那一團毛茸茸的半成品還有勾著毛線的棒針,三爺的臉色頓時一陣青白交錯。
 
  「你、你一個大男人做這種娘們才幹的事情,不覺得丟臉嗎?!」
 
  聽見三爺用嚴厲的口氣問他,金九齡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發脾氣,思索了一陣子,還是決定依照自己的想法老實回答。
 
  「這、我不知道為什麼三爺您會認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我自小在戲班子裡長大,戲班子只要沒有演出機會就沒有銀子入袋,所以每一筆用度都得花在刀口上,日子過得艱苦,我也就習慣了什麼事情都自己來,不要說織圍巾,裁布、縫衣之類的我也做過,這都是為了應付日常需要,所以我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
 
  金九齡的語氣很平和,三爺卻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裡情不自禁的慚愧了一把。
 
  是啊,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想辦法把日子過下去嗎?如果連生活都成問題,如果連自己的命都顧不好,還談什麼丟不丟臉、有沒有面子?
 
  話說回來,他們家婆娘不要說織圍巾了,就連衣服都沒替他補過一次……
 
  發現三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金九齡侷促地想著,是不是自己剛才說的話不對?可又想不出來是哪裡頂撞了這位老人家、惹得他不高興,只好趕快倒杯熱茶遞上,賠不是的同時又轉開了話題。
 
  「對不起啊,三爺,我太多話了,趕緊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你有很緊急的事情要找阿其嗎?他出門前有交代過,他這一趟出去,可能一、兩個鐘頭內都回不來,如果您不急的話,我幫您留話給他,好不好?」
 
  從金九齡手裡接過杯子,聽他這麼一問頓時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三爺大口吞下熱茶之後,從鼻子裡不滿的噴了口氣。
 
  「我啊,是來找那渾小子討債的!讓他幫我再找一罐凡士林找那麼久,本來上個月就該給我的東西,說什麼不小心弄丟了,要我再等等,好不容易昨天終於等到他打電話來說東西已經拿到了,我找時間過來,他又跑了個不見蹤影,真他媽的不像話!」
 
  三爺吹鬍子瞪眼睛的抱怨連連,沒留意到金九齡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尷尬,白淨臉蛋也漸漸浮現兩圈可疑的緋紅色彩,只是瞧見他突然急忙忙的從沙發上爬起來,飛也似地朝著余其揚的辦公桌跑去。
 
  「我、我、我知道阿其放在哪兒,我現在就去拿來給您。」
 
  自己又倒了杯茶喝著,咂吧著嘴裡那股來自西湖龍井的香氣,盯著金九齡熟門熟路的從大抽屜裡取出了一只白色罐子,三爺頓時眉開眼笑。
 
  「好、好、好,這渾小子總算沒再呼嚨我了。」
 
  捧著那罐全新、未開封的凡士林走回來,交遞到三爺手裡時,金九齡笑得有些不為人知的僵硬,墨黑眼眸閃閃爍爍的,像是心虛。
 
  東西順利拿到手又蹭了半壺好茶,三爺心滿意足的抱著那罐凡士林離開了,金九齡送他走出辦公室後,也跟著鬆了口氣,他並非不喜歡這位脾氣剛烈的老先生,只是因為知道他對自己有成見,所以相處起來難免會有壓力。
 
  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金九齡便毫無顧忌的踢掉了腳上的鞋,盤腿縮進沙發裡窩著,再把那條快要完工的圍巾拖過來,撫著觸手柔軟的米白色毛線,要說自己不在意三爺的話是自欺欺人,但是,他想為阿其做些事情的心意,若是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就有所動搖,那這份誠意也實在太薄弱了。
 
  秀氣面容揚起一彎依戀甜膩的笑,細長手指再次握緊棒針、勾起毛線,金九齡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繼續編織著手上的長圍巾。
 
  耗費了不少時間才把事情處理完畢,余其揚走進辦公室,卻發現房間裡靜悄悄的,沒聽到屬下報告說金九齡已經先行離開了,卻又不見人影,他覺得奇怪,脫下沾了水氣的黑色皮手套隨便往辦公桌上一扔,轉了方向往長沙發那端走去,他湊向前一瞧,果然看見金九齡躺在上面睡著了,纖瘦身軀縮成一團,什麼也沒蓋。
 
  沒輒的搖搖頭,把同樣因為淋了雪水的濕大衣脫了、掛在衣帽架上,再取了另一件比較厚的棉襖下來,余其揚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蓋在金九齡身上,才繞過沙發,在他面前蹲下身,凝視著那張毫無防備的恬靜睡臉,薄唇勾起一彎寵溺的笑,炯亮的眼眸裡蕩漾著一片柔情似水。
 
  一年多前的那場劫難沒有給金九齡的身體留下病根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些日子,自己在旁邊盯著、顧著,總算把人照料得健康紅潤許多,金九齡雖然嘴裡埋怨他像是在養小豬,其實對他無微不至的呵疼而感動不已。
  
  似乎察覺到了身邊有其他人,還一直盯著自己的臉,本來就沒睡熟的金九齡醒了過來,他眨眨眼睛,瞧見余其揚就在跟前,立即露出了一彎嬌憨的笑容相迎。
 
  「既然回來了,為什麼不叫醒我?」
 
  起身挪出個空位讓余其揚坐上來,再順著攬住自己的臂膀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金九齡伸出原本抱著圍巾的雙手,用熱呼呼的掌心熨貼著他冰涼的臉頰。
 
  在這種冷颼颼的天氣裡,還有什麼比情人不吝分享的體溫更暖?余其揚笑得溫柔,輕輕撥整他睡得亂翹的瀏海,可一想到他這麼輕忽大意、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又板起臉,擰著他的鼻尖斥責了幾句。
 
  「還說呢,既然睏了為什麼不到隔壁小房間去睡?身上什麼也沒蓋,你當有暖爐在一旁燒著就不會著涼嗎?」
 
  雖然知道余其揚是為了自己好才會囉嗦,仍帶著些孩子心性的金九齡還是被他叨唸得嘟起了嘴,抓著已經完工的圍巾掛上他的脖子,忍不住頂嘴回去。
 
  「我可是在北平長大的,哪有你說的這麼不中用,而且我也就瞇了一會兒,想說你應該快回來了,等著要拿剛織好的圍巾給你試試看合不合用。」
 
  聽他這麼一說,反倒是自己不解風情了,余其揚啞然失笑,捉著圍巾的長尾巴也往金九齡的頸子上一圈,把那張秀氣臉蛋拉近眼前,在那張翹得能吊豬肉的小嘴上啄了一下,滿意地看著他赧紅了臉。
 
  「不用試了,外面哪買得到這種用滿滿的愛心去織出來的圍巾?我的小情人不管做什麼給我,我都喜歡得緊,更別說我們九齡的手藝有多好了,戴上這條圍巾啊,就算是待在喜瑪拉雅山上都不怕被凍著。」
 
  被他誇大的語氣逗笑了,金九齡把圍巾從自己的脖子上拉下來,隨手幫余其揚纏了個簡單的結,米白色毛線襯在鐵灰色背心上,看起來格外顯眼而溫暖,瞧他愛不釋手的摸了又摸,金九齡也跟著笑得心滿意足。
 
  腦海裡突然又浮現了三爺知道他為余其揚織圍巾時,那付詫異又嫌棄的表情,他想了想,連阿其的長輩都覺得奇怪,若是給外人知道了,只怕會說得更難聽。
 
  「阿其,如果有人問起的話,你可別說這條圍巾是我織的,我怕他們覺得好笑,拿這件事情來說嘴,你工作那麼忙,就少聽些閒話,免得心煩。」
 
  語氣聽起來漫不在乎,但余其揚還是在那雙墨黑眼眸裡看見了失落與傷感,他覺得心疼極了,輕搓著金九齡的髮,將人摟進懷裡拍撫著。
 
  「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偏要說出來讓人家感到羨慕,未來的梨園頭牌替我織圍巾,這種福氣是只有我才享受得到的。」
 
  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金九齡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裡,撒嬌似地蹭了又蹭,握住余其揚的手與他十指相扣,白淨臉蛋暈上一抹紅彩。
 
  「什麼未來的梨園頭牌,我不敢奢望,我只要能做你心裡的頭牌就好。」
 
  舉高兩人相牽的手抵在唇瓣上吻了一下,余其揚把金九齡摟得更緊了一點。
 
  「你一直都是,自從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見你站在戲台上,活靈活現的扮演著亮麗又多情的孫尚香開始,你就是我心裡永遠的頭牌。」
 
  仰起臉,金九齡凝望余其揚那雙滿蘊著深情的炯亮眼眸,承接最溫柔的吻。
 
 
  我不是流言,不能猜測你,瘋狂的遊戲,需要誰准許,別人怎麼說,我都不介意,我愛不愛你,日久見人心。
 
  存一寸光陰,換一個世紀,摘一片苦心,釀一滴蜂蜜,用盡了全力,只為在一起,我愛不愛你,愛久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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