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曲結束之後,鄒震天又吩咐蟾宮戲院的人準備茶點與水酒招待賓客,所以大廳裡還是人山人海的、熱鬧喧嘩,金九齡踩著階梯,被青寅幫小弟前後簇擁著走向二樓的獨立包廂,他意興闌珊地低頭望了眼底下的繡衣朱履、觥籌交錯,那本來是一個與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可是現在卻離他這麼近。
 
  走進半開放的包廂,卻發現裡面不是只坐著鄒震天與李寶娟,還有其他人在,覷眼偷瞄了瞄倚著欄杆那道西裝革履的英挺身影,雪茄燃放出的白煙模糊了他的臉容、看不清楚,可是金九齡的步伐卻僵硬了起來,他緩緩靠近垂涎著笑臉直盯著他瞧的鄒震天,壓抑心中反感,猶豫又遲緩的放低身子,半蹲半跪地倚在他的座椅旁邊。
 
  很滿意金九齡如此順從屈服的姿態,鄒震天笑瞇了眼,傾身向前,伸手捏住他削尖的下頷、讓他仰起頭,一邊打量那張俊俏好看的臉蛋,也不忘在手感光滑細緻的頰面上摸了好幾把,不知道是完全沒發現掩斂大半的水漾黑眸裡滿是隱忍與恥辱,還是很享受這種把一個男人的尊嚴把玩在手心裡的優越感。
 
  「小九兒,你今天唱得真好,我很喜歡,說吧,你想要些什麼賞賜?看是黃金白銀還是碧玉翡翠,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賞給你!」
 
  掐緊了指甲幾乎陷進掌心裡,甚至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金九齡側過臉想避開噴在臉上的吐息卻又被拉了回來,箝住下巴的手指加重了力道,疼得他輕蹙起眉宇,被強迫更加抬高的頭拉直了白皙的脖頸線條,就算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和那雙像是要把他剝得一絲不掛的淫穢眼神相對,只能昂然著眸光直視。
 
  也不管包廂裡還有其他人在場,鄒震天被金九齡這付脆弱又不肯輕易屈從的模樣給挑起了興致,嘿嘿浪笑著一顆顆的挑開了他故意扣到最上端的襯衫鈕釦,肥厚手掌滑過不禁一握的纖細頸子,撫過他的喉結,又溜進衣領把弄著他精緻漂亮的鎖骨,眼看就要摸上平坦白淨的胸膛,那隻不安份的手立即被金九齡壓制住。
 
  忍著空蕩蕩的胃裡幾乎要翻湧上喉頭的噁心與酸水,金九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維持住語調的平穩。
 
  「幫主……真的什麼都願意賞賜給九齡?」
 
  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鄒震天沒有被打斷的不悅,很大方地把手從金九齡的襯衫裡抽了出來,仰回原位坐著,他接過李寶娟殷勤遞上的酒杯,色慾滿佈的垂涎眼神卻還是流連在金九齡因為衣襟大敞而洩露於外的美好春光裡,又保持著一絲興味想聽聽他會跟自己要求些什麼。
 
  「當然,我向來說話算數,不過,對於不知道分寸的人可就例外了。」
 
  話中的意有所指,金九齡不會聽不懂,何況在梳化間裡,李寶娟早已提點過他。
 
  按捺住屈辱的感覺沒有把鈕釦繫回去,垂著視線瞪著鄒震天的長褂下襬,任由那道意淫的眼神掃過自己全身上下,手指握緊又鬆開,金九齡刻意放軟了語氣,讓人聽起來帶著央求的意味。
 
  「如果可以,九齡想去外面透透氣,想看一看上海灘究竟是怎樣的熱鬧……」
 
  見鄒震天不高興的拉長了臉,李寶娟很是機靈地往他身上嬌柔一偎,以扇掩唇呵呵輕笑起來,還拿輕蔑的眼神睞了金九齡一眼。
 
  「哎呦,聽聽,果真是打北平那種老舊地方出來的鄉巴佬。我說老爺,您就放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子出去轉轉溜溜吧,讓他見識一下咱們上海有多繁華興盛,免得以後帶出門,别人一問三不知,可要丟盡您這個青寅幫霸主的臉面了。」
 
  許是覺得李寶娟的話有那麼點道理,鄒震天的臉色恢復如常,哼笑了一聲,從錢褡子裡掏出一把大洋與鈔票,隨手就往金九齡懷中扔去,又朝他揮了揮手。
 
  「去吧、去吧,兩個小時以後回到戲院來,自會有人帶你回家,記住,別跑得太遠啊,在這上海灘我想找個人,可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暗暗鬆了口氣,金九齡嘴裡平板的道了謝,低垂眸光不著痕跡地瞥了李寶娟一眼,隨便抓起散在身上的錢鈔退出了包廂。
 
  金九齡離開沒多久,鄒震天便朝門外的保鑣打了個手勢,要他暗中跟上。
 
  「對不住啊,余老闆,我們剛剛談到哪裡了?」
 
  像是終於想起包廂裡還有客人在,鄒震天掛著得意的表情,好生虛偽地賠著不是。
 
  從頭至尾,余其揚就像個最稱職的觀眾,一直默不作聲地看完整齣好戲,鄒震天把自己一併請進包廂裡,無非是想在他面前藉此展露一下,他把一個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霸氣與威勢,雖然看進他眼底,只覺得像是笑話一樁。
 
  隨口應了幾句場面話,余其揚心不在焉地聽著鄒震天講著一些老生常談,炯亮眼眸盯著樓下那道纖細身影,看見金九齡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了頂鴨舌帽,還把帽沿壓低到幾乎蓋住大半張臉,才遮遮掩掩地從大門邊角拐了出去,他將雪茄湊進唇邊吸了一口,幾許心思隨白煙飄渺。
 
  他是有聽說這個年輕戲子還不滿二十歲,可是方才仔細一瞧,卻覺得那張仍顯稚嫩天真的俊俏容顏看起來又更小了些,怪不得鄒震天到現在還沒把人生吞下腹,也虧得那老不修還有點羞恥心,沒真下得去手。
 
  只是,這年輕戲子的幸運又能維持多久?
 
  不知怎麼的,余其揚心裡竟有些不快,或許是因為,他在金九齡的身上看見了初戀情人小月桂的影子,那表面順從聽話、骨子裡卻倔強不屈的模樣,像極了當初那個,在辛媽媽面前低垂著頭,說自己只會幹粗活兒、不想服侍别人的小姑娘。
 
  隨便找了個藉口告辭,余其揚走出蟾宮戲院,從守在大門等待的屬下那裡,問出了鄒震天方才下命令跟蹤金九齡的保鑣往哪個方向走之後,便脫下了身上的西裝外套交遞出去,並吩咐他們先行離開,自己則按照那條路線跟了上去。
 
  說來也真是湊巧,那名保鑣、小鄭,其實是他安插在鄒震天身邊的眼線。
 
  余其揚走沒多遠就趕上了隱匿在牆角邊追蹤的小鄭,既然能夠被他派出去,定是個伶俐機警的人,所以他還沒靠近,小鄭便察覺的往後頭掃了一眼,發現是他,掩飾地瞄了瞄四周,悄悄跟在他後頭走進暗處說話。
 
  用下頷點了點前面那道看起來茫然頹靡的修長身影,余其揚輕聲探問著。
 
  「那老鬼這麼怕他跑了,還要你偷偷跟著,看來應該對他挺重視的。」
 
  不知道頭兒為什麼會注意金九齡,但是想起那年輕戲子,小鄭不免惋惜的搖搖頭。
 
  「說多重視倒也沒有,不過就是貪個新鮮勁兒,那小子是少有幾個,知道老傢伙的身份以後還敢反抗不屈的人,在這之前也不知道挨過多少拳頭教訓,都是靠著五姨太李寶娟的掩護才能活下來,現在這付聽話模樣,也是她勸了許久才表現出來的。」
 
  聽著小鄭的訊息,余其揚在心裡盤算了一會兒,便笑著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下。
 
  「你可以繼續跟著,但是,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你自己拿捏分寸。」
 
  小鄭本來不太明白頭兒的意思,但是看他突然解開了腕釦、把袖子捲起拉高,刻意散去了精明幹練的氣場,跟上金九齡的腳步,才隱約領會過來。
 
  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後又換了一個人跟著,金九齡只是垂著頭,看著腳下的石板路,與摩肩擦踵的人潮錯身而過,水漾黑眸裡流淌著一片茫然。
 
  難得有個機會可以暫時脫離那座禁錮他許久的牢籠,呼吸到久違的自由空氣,可是金九齡卻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只能漫無目的隨意亂走。
 
  他跟著趙月橋師父來到上海不過月餘時間,本就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在一家小小的戲院裡掙得了一個演出機會,不想首次登台,就被鄒震天給相中,坑矇拐騙的讓趙家班積欠下大筆債務,等到趙月橋師父發現自己上當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抵不過青寅幫在上海灘的浩大權勢,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鄒震天強押回府。
 
  之後的日子,他一直被禁錮在鄒震天給他安排的房間裡,如果不是被他帶著,他連看到天空的機會都沒有,他曾經試著逃跑過好幾次,卻都因為勢單力孤而被逮了回去,當然,每次失敗的後果少不得要挨上一頓揍,剛開始,鄒震天還像貓抓老鼠一樣放任他跑,後來覺得煩了,就拿趙家班所有人的性命來威脅他,逼他打消念頭。
 
  一陣鹹澀濕黏的海風撲上臉頰,挾帶著細沙颳出了細微疼痛,金九齡從記憶裡回過神,轉頭看看四周,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陸家嘴碼頭來,因為時間晚了,平時人滿為患的碼頭十分冷清,只有些工人還在搬運貨物,從他身邊經過時,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眼,表情像是疑惑又像是嗤笑。
 
  走得有些累了,金九齡便在堤岸上坐了下來,他抱著膝頭,看看停泊在岸邊的豪華郵輪,燈火通明的像是一座壯觀的海上堡壘;他又仰起頭看看夜空,其實天上的星星很美麗燦爛,只是上海灘的人們都被地上的霓虹燈給眩迷了眼睛,忘記自己的頭頂上還有這麼一大片寬闊無垠的自然美景。
 
  突然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坐下,金九齡十分警覺地往另一端挪了過去,他拉低了鴨舌帽,覷眼瞄了瞄身旁的人,覺得那道高挺身影有些眼熟,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是自己多心了吧?在這上海灘,他哪見過什麼人呢……
 
  注意到金九齡從帽沿底下偷偷打量自己的眼光,也捕捉到那雙水漾黑眸裡轉瞬即逝的困惑,估摸著他應該沒認出自己,余其揚閒散地翹起二郎腿,在不觸動他的戒心下,相當保守的揀著字眼問著。
 
  「你是不是也覺得蟾宮戲院裡人太多、太悶,所以才跑來這裡散心?」
 
  眼角餘光瞥見金九齡似乎又防備性地挪得更遠了,余其揚誇大的嘆了口氣。
 
  「真沒想到啊,戲台上那個唱功精湛、唯妙唯肖的孫尚香,竟然是一個這麼年輕的人扮的,你學唱戲應該很多年了吧?是打小就開始學的嗎?」
 
  雖然這幾句話很明顯的是在套近乎,可是聽見有人稱讚自己,金九齡還是開心的,他露出一彎有些羞怯的笑容,不好意思地問著。
 
  「你也是今天來看戲的賓客之一嗎?對不住,台下的人太多了,我沒有留意到你,請問先生怎麼稱呼?」
 
  聽了這話,余其揚便百分百肯定金九齡不識得自己,他勾起一抹爽朗微笑,那親和力十足的明朗氣質,完全撤除了金九齡對陌生人的警戒心。
 
  「叫我阿其就可以了,你呢?我總不能用孫尚香來喊你吧?」
 
  這句玩笑話逗得金九齡的笑容越發燦爛可愛,余其揚瞧他笑得眉眼彎彎,頓時覺得這樣開懷無憂的表情,才適合他那張純真稚氣的俊秀臉龐。
 
  「我叫金九齡,叫我九齡就好。」
 
  其實金九齡的個性本來就很單純率真,只是來到上海、遇見鄒震天之後受到了種種折磨與長期的幽禁才讓他閉鎖了心房,而余其揚善用他的健談風趣與天生的好人緣,很輕鬆容易地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聊了一會兒後,他與金九齡已經是肩並肩坐著,連他的出身背景都聽說了個大概。
 
  只是,對金九齡瞭解的越多,余其揚不免越心疼這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因為他們同樣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對他在戲班子裡長大的刻苦經歷能感同身受,同時更加嫌惡鄒震天竟妄想在這樣一張白紙似的天真單純上染下汙點。
 
  也許是因為心情舒暢了,所以身體就開始鬧脾氣了,和余其揚說著、說著,金九齡的肚子竟然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白淨臉蛋瞬間染上了一抹紅彩,他尷尬的抓了抓臉,躲開余其揚莞爾發噱的眼神,想起自己唱了快兩個多小時的戲,又什麼東西都沒吃,也難怪他的腸胃會大肆抗議了。
 
  「哎、都是我不好,拉著你坐在這裡聊了這麼久,你在戲台上耗費了那麼多體力,現在是該餓了。」
 
  余其揚跳下堤岸,又轉身拉住金九齡的手要他跟著一起下來。
 
  「走吧,我知道前面小巷子裡,有個老伯煮了一手好雲吞,我請你去吃。」
 
  聽見余其揚提起自己已經許久沒吃到的街邊小食,金九齡立即雙眼發亮,很是開心的點頭說「好」;見他那付孩子氣的表情,余其揚不自覺地勾起了一彎寵溺的笑容,在他的帽尖上輕拍了下,領著人離開了陸家嘴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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