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駛在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裡,余其揚單手掌握著方向盤,眼角餘光不時瞥向副駕駛座上的單薄身影,只要得了空檔就會把手探過去,攏著金九齡因為緊張不安而發涼的指尖在掌心裡暖著,他的速度不快,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正開在最熱鬧繁榮的南京路上、交通壅塞,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想多留些時間給金九齡沉澱心情。
 
  久違的塵世喧囂就在車窗外面觸手可及,金九齡望進眼底,卻是感慨萬分。
 
  能有機會再次看見這個多采多姿的世界,他該感到慶幸,只是這自由的代價,沉重的叫他抬不起頭來,千言萬語也無法形容他的自責與內疚。
 
  是他太過軟弱、是他沒有勇氣承擔後果,如果那時候他堅持著帶寶娟姐一起離開,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心酸的現在……
 
  停在巷子口等待工人慢吞吞地拉著載滿東西的推車走過,余其揚趁此機會又瞥了金九齡一眼,發現他仍然維持著低頭沉思的姿勢,愁眉不展的似乎完全陷入了回憶裡,便伸手過去在他的脖頸上揉了幾下,溫聲安慰著他的感傷。
 
  「小傻瓜,你一直低著頭,脖子不痠嗎?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欠了人家那麼多恩情卻沒有機會償還,的確是件遺憾的事,但不就是因為往後再也見不到面了,所以你更要表現出很精神的樣子讓她瞧瞧,讓她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讓她知道她的犧牲是有意義的,你沒有辜負她的苦心,對吧?」
 
  說來,他還真有些嫉妒李寶娟,因為金九齡每次談起她的時候,語氣裡總是充滿了仰慕與懷念,就算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但她的影子會一直留存在金九齡心底。
 
  或許是被余其揚說服了,金九齡仰起臉,勉強露出一彎微笑,同時也把姿勢坐直、不再垂頭喪氣的,只是那雙墨黑眼眸依然凝著一層水氣,與他相扣的手指緊得像是要從他身上汲取更多支撐自己的力量與溫暖。
 
  余其揚在心底嘆了口氣,知道一時之間要他釋懷是不可能的事,再次開動車子前,他拉過金九齡的手背親了一下,用沉著溫柔的笑容讓他鎮定下來。
 
  黑色汽車慢慢遠離了人聲鼎沸的街道,一路駛向了莊嚴雄偉的靜安寺;余其揚租下廟宇附近的一間空屋給李寶娟的家人落腳,是估算著在佛門清淨之地沒人敢惹事生非,他們可以安心置辦後事,同時也希望法師的誦經聲可以引領這個見義勇為的奇女子一路好走,為了替金九齡盡一份心意,他凡事都設想周到。
 
  挑了處空地把車停好,余其揚正準備開門時,金九齡卻拉住了他,對他搖搖頭。
 
  「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了,你是浦江商會的當家,出現在青寅幫幫主一個姨太太的喪葬場合上並不好,若是讓認識你的人撞見了,肯定會傳出什麼閒言閒語。」
 
  金九齡臉上忽然浮現了難堪又歉疚的表情,語氣也隨之低落下來。
 
  「雖然你沒提過,但我可以想像得到,青寅幫那裡一定把我跟寶娟姐的事情傳得很難聽吧?寶娟姐的家人把她接出來時,只怕也聽了不少冷嘲熱諷,如果他們因此而責備我,我無話可說,但你沒必要和我一起面對,你已經幫我做了好多我做不到的事,就別再涉入更多,我不想,連你都因為我而損了聲譽。」
 
  聽了這些話,余其揚有些訝異,金九齡把他的立場顧慮得這麼周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也沒想到自己藏著沒說的一些事情,原來金九齡早就心裡有數,但轉念一想又不覺得奇怪,以前只知道他的個性單純善良,經過這幾日的朝夕相處才發現他的心思很細膩,唯一的不好就是容易鑽牛角尖,絆得自己裹足不前。
 
  揉著金九齡的髮漩,余其揚雖然不太放心,還是頷首應了聲「好」,在他推開車門離去前,又多囑咐了幾句話。
 
  「青寅幫裡謠傳你和李寶娟有私情這件事,我已經和她的家人澄清過了,也和他們解釋過李寶娟是為了掩護你逃走,才會選擇自盡,不管他們相不相信,開鎗打死鄒震天這個黑鍋,你還是得揹起來,就算當初他們把女兒嫁給鄒老頭做妾並不是心甘情願的,他們終究是結了親家,沒有父母能接受自己女兒親手殺死丈夫這種悲劇。」
 
  會意的點點頭,即使余其揚沒有特意交代,金九齡也曉得該怎麼做,那天晚上,他已經動了開鎗的念頭,鄒震天最後是死在他或李寶娟手裡,又有什麼分別?
 
  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金九齡在余其揚鼓勵的目光注視中下了車,他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慢慢朝著李寶娟一家人的落腳處走去。
 
  小小的院落裡,有個年輕男子正蹲在火盆前燒著紙錢,掛著兩行眼淚的憨厚臉龐看起來與自己歲數差不多,金九齡想著他大概就是寶娟姐常常掛在嘴邊的么弟時,那年輕男子也因為察覺到有誰進門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發現是個陌生人,連忙擦乾了眼淚、站起來,客氣地向他招呼著。
 
  「你好,請問先生你找誰?」
 
  藏在披風底下的雙手握緊了拳頭又鬆開,金九齡微微彎腰,向他點頭致意。
 
  「你好,我是……來給寶娟姐上香的……」
 
  聽見金九齡這麼說,那年輕男子又細細地打量了他幾眼,許是余其揚事先已經知會過了,他沒有太多遲疑,只是隨口問了句就把人迎進屋子裡。
 
  「你就是金先生嗎?請進來吧,我是李寶娟的弟弟,叫我阿偉就可以了。」
 
  瞧見寶娟姐的弟弟明知自己是誰,態度依舊平靜溫和,沒有預想中的橫眉豎目,金九齡反倒手足無措起來,心裡對他們一家人的歉意更深了,他呆了好一會兒才邁開越發沉重的步伐,跟在他身後走進佈置簡潔的靈堂。
 
  因為明天就要離開上海回到老家,所以李寶娟的家人把一切都簡化了,供桌上只擺了些鮮花素果、香燭紙錢與木頭製成的牌位,連讓人緬懷音容的遺照也沒有,重重白色帷幕後面隱約可見一方檜色棺木,金九齡心頭一緊,腦海裡立即浮現一張笑得溫婉親切的秀麗容顏,視線也被一片水氣所迷濛。
 
  金九齡忍住眼淚、按捺下傷感的情緒,左右不見李寶娟的雙親,想著兩位老人家該不會是傷心過度、犯了毛病,正要提問時,阿偉已經點了三炷清香交遞給他,臉上忽然浮現想起什麼的表情,主動解了他心中疑惑。
 
  「哦、對了,我爹娘他們到隔壁靜安寺去給姐姐念經祈福了,可能要一段時間才會回來,雖然這麼說對金先生有些過意不去,但為了避免老人家見到你又傷心難過,還請金先生上完香之後就趕緊離去吧。」
 
  能夠親自上門弔唁,沒有遭到拒絕甚至是半句責怪,金九齡已是感激不盡,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存在又讓這家人有絲毫的不痛快,他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從阿偉手中接過清香,緲緲煙氣薰得眼睛有些發酸,他恭敬虔誠地對著牌位捻香三拜。
 
  當阿偉向他鞠躬回禮,再收去他手裡的香插上香爐,金九齡凝望著李寶娟的牌位,心裡默念著她對自己的種種照顧與悉心勸諫,一邊撩開了披風,「咚」的一聲悶響,他毫無猶豫的彎曲雙腿跪在地上,正要低頭磕下時,卻被阿偉一把拉住臂膀阻止了。
 
  「金先生你這是幹什麼?!你快起來!我姐姐怎麼受得起你這種大禮?!」
 
  搖搖頭,金九齡握著阿偉扣住他的手,仍然注視著李寶娟的牌位,語氣十分堅定。
 
  「我這條命是寶娟姐救回來的,若不是她,我早就因為承受不了折磨而死,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給她磕頭是理所當然的事。」
 
  聽他說得誠懇真摯,也拗不過那雙明亮眼眸裡的堅持,阿偉鬆了手,眼睜睜望著金九齡對著牌位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淚水跟著流了滿面。
 
  把金九齡攙扶起來,阿偉瞧見他把額頭磕得又紅又腫,原本還懸在心裡的一絲埋怨也隨之煙消雲散,若不是真懷抱著感恩之情,一個堂堂男子漢又怎麼能做到向一個女人家屈膝叩首這地步?他拍了拍金九齡的肩膀,哽咽卻欣慰地開了口。
 
  「我姐姐向來就是個古道熱腸的人,你得了她的幫助平安逃出生天,還不忘來給她磕頭道謝,姐姐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的。」
 
  金九齡本來一直壓抑著情緒、不想哭出來,但一聽見阿偉竟然說出這麼寬容的話,還是忍不住鼻頭一酸,眨了眨眼,淚水就從泛紅的眼眶裡滾落,他抬手抹去,再從衣襟底下掏出了李寶娟交給他的玉鐲子,小心遞到了阿偉面前。
 
  「我記得這是寶娟姐最喜歡的首飾,她一直戴著,從沒脫下來過,當初為了幫助我逃走,她匆匆忙忙拔了就往我手裡塞,現在還給你們,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接過玉鐲子,阿偉哭得更兇了,臉上像掛著兩道瀑布似的,淚水流個不停。
 
  「我姐姐竟然把這東西都給了你,可見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迎著金九齡疑惑不解的表情,阿偉抽了抽鼻子,接續著說了下去。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姐姐並不是心甘情願嫁給鄒幫主做妾的,其實她還小的時候就已經訂了娃娃親,對象是我們老家鄰居的兒子,這只玉鐲便是我那無緣的姐夫送給她的定情物,她可寶貝了,就像你知道的,她從戴上那天起就沒拔下來過。」
 
  把玉鐲子闔在掌心裡摩挲著,阿偉的語氣既埋怨又無奈。
 
  「要怪只能怪我爹把一切想得太美,聽了那些從外地回來的人說了上海有多繁華,好像遍地黃金隨手可撈似的,就興沖沖地帶著我們一家人來到上海做生意,沒想到這一趟不僅散光了所有積蓄,還倒欠了一屁股債,最後、最後連我姐姐都賠上了……」
 
  不必他說下去,金九齡自己也能推演出後面的劇情發展,定是鄒震天捧了一疊錢鈔上門說要幫他們還債,寶娟姐別無選擇,只能應要求下嫁給他做第五個姨太太,這故事真是似曾相識的讓人感到憎惡。
 
  「為了幫我爹還清那一大筆借貸,我姐姐只能收了鄒幫主的聘金、嫁給他做小妾,可就在她上花轎的那一天,我那無緣的姐夫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消息,竟然跑到上海來阻止,姐姐雖然心裡很難受,可都已經收了錢,又怎麼能反悔?便故意說了些難聽話,想把他趕回老家去,我那無緣的姐夫卻不樂意,兩個人爭執不休,最後姐姐被青寅幫的人強拉進鄒府裡,我那無緣的姐夫他、他隔天也莫名其妙的橫死街頭了……」
 
  一股寒意自心底油然而生,掩在披風下的雙手帶著一絲顫抖環抱住自己,就算已經時過境遷,但金九齡仍然記得鄒震天是怎麼瞪著一雙陰沉的眼,緊揪住他的頭髮,惡狠狠地警告著,說他在上海就代表王法,若是自己再敢有逃跑的念頭,就要讓整個趙家班的人跟著他一起葬身黃浦江。
 
  原來,寶娟姐對鄒震天的深惡痛絕,還藏了一層愛人無辜枉死的仇恨在裡面……
 
  「阿偉,你別哭了,我想、寶娟姐她現在一定跟她心愛的人團圓在一起了。」
 
  聽了金九齡的勸慰,阿偉點點頭,拉著袖子胡亂抹了臉上的淚,對他露出笑容。
 
  「你說得對,這世做不成夫妻,他們來世一定會很美滿的,所以,金先生,你也要好好珍惜自己,一定要過得幸福,只要這樣,就算還了姐姐救你一命的恩情了。」
 
  眼裡含著淚水,傻愣愣地邁過門檻、走出了小院落,金九齡的腦海裡還迴盪著阿偉對他說的那幾句話,憨厚臉龐上的笑容與彎彎的眉宇線條,看起來和李寶娟多麼神似,就連那溫和善良的個性也是如此相像,他想起,寶娟姐總是勸他忍耐,勸他忍過這一時的苦痛,就能有海闊天空的未來。
 
  走著、走著,遠遠的,那道閒散倚著黑色汽車而站的頎高身影漸漸映進了金九齡的視線裡,一股酸酸甜甜卻又無比溫暖的感覺流淌過心頭。
 
  就像是老天爺要印證李寶娟的話並不假,在他心灰意冷的時候,余其揚出現了,用爽朗笑容與極盡溫柔的呵護,替他漫天冰雪的世界注入一道暖流。
 
  淚水叮咚滾落臉頰,砸在他替自己繫好的披風上,金九齡忽然拔腿跑了起來,就在余其揚聽見腳步聲把臉轉過來那瞬間,一頭撞進了他的懷抱裡。
 
  雖然嚇了一跳,可是余其揚的雙手反應得比腦袋還快,想也不想就把人緊緊圈著,安撫似的在金九齡背上連連拍了好幾下,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就是他受了什麼委屈。
 
  「怎麼了?是不是李寶娟的家人罵了你、對你說了難聽的話?」
 
  悶在他的懷裡猛搖頭,金九齡很想忍下來、不要哭,還是抑制不住淚水打濕了余其揚的襯衫,感覺到那隻溫暖寬厚的手掌在自己後腦勺上不停揉著,他吸氣又吐出,反覆好幾回才從嗓子裡擠出抽抽噎噎的聲音。
 
  「沒有……寶娟姐的弟弟連一句責備我的話都沒有……他還對我說……只要我過得幸福……就是報了寶娟姐的恩情……」
 
  余其揚瞬間明白過來,知道是這小傻瓜又在內疚難過,本來擔憂他受欺負而懸高的一顆心徐徐落回原位,輕拍他的肩膀,笑著柔聲安慰。
 
  「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很好,不會讓他們失望的。」
 
  抬高金九齡的臉,余其揚原本想替他擦擦眼淚,但是一瞧見他紅腫一片的額央頓時沉了臉色,用指尖抹去他臉頰上的淚痕,再心疼不捨地撩開他的瀏海把傷處看得更清楚些,心底火氣騰騰上揚,可也立即意會到金九齡做了什麼。
 
  「小傻瓜,你給李寶娟磕頭了是不是?腫成這樣,你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去磕啊?」
 
  掏了掏口袋卻什麼也沒摸到,這才想起隨身攜帶的手帕給金九齡擦了口紅印子後就扔在了辦公桌上,余其揚皺著眉頭,反手拉開車門,推他進去坐好。
 
  「你忍著點,等一下到了我以前住的地方再替你上藥酒。」
 
  金九齡本來想說句自己沒事,還沒開口就被余其揚識破,食指壓上他的雙唇,示意他乖乖閉嘴,金九齡只好保持緘默,安靜的看著他發動引擎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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