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幽沁涼如水,月光濛濛柔滑似輕紗,涼亭中,清靈身影迎晚風獨坐,白淨指尖挾著一方水晶墜子,在燭火輝映下翻來覆去,裹藏其中的燦金鱗片宛如流沙一般熠動著光澤,看著、看著,水漾眼眸起了些許酸澀感覺,尚風悅把那份不適歸咎於是自己盯視得太過入神。
端起一杯早已冷卻的清茶,飲下滿口苦味,回想那日三龍共脈、一氣連貫,算是有驚無險的度過了,火宅佛獄的侵門踏戶在他意料之中,刀無極現身嘯龍居助他退敵也未超脫預期之外。
透過刀龍間的共鳴、利用靈氣交流為彼此療癒傷勢,這方法他只聽醉飲黃龍提過一次,倒沒想到成效會如此之好,嘯日猋復原了,漠刀絕塵與笑劍鈍也趨於穩定,只待時機成熟,便可破石而出。
不過,最教他感到意外的,是在這之後,刀無極竟主動提出要用三刀與嘯日猋化解往日仇怨,他扔開了刀龍戰袍與影神刀,不防守、不閃躲、不反擊,硬生生、直挺挺的用血肉軀體去承受嘯日猋的怒火與恨意,然而,落在他身上的那三刀雖重雖狠,最後,卻還是留下了他的性命。
醉飲黃龍的苦口婆心,在世時沒人願意聽從,死後反倒成為金玉良言,撼動了每個兄弟的固執思想,刀無極的痛改前非、嘯日猋用寬容與原諒卸除掉自己的心靈枷鎖,這些轉變,看在他的眼裡,箇中滋味真是難以說明。
醉飲黃龍圓滿了自己的想望,卻把他的孤單淒零,排除在考量之外。
將水晶墜子扣回頸上銀鍊,尚風悅忽然又想起那天,三龍共脈尚未啟始前,他將這鑲有醉飲黃龍額鱗的水晶鍊墜,掛在嘯日猋的脖頸上給他當做平安符時,俊俏臉龐突然湧現的古怪表情,也是自此之後,嘯日猋對他不再存有戒心,與他說話的語氣明顯親近許多,偶爾還有些沒大沒小。
沒有去探詢這片額鱗是不是藏有另一層涵意,醉飲黃龍已歿,就算有,他也不想再瞭解更多了。
「咿呀」一聲,門板被人推開了又掩上,尚風悅眸光微抬,見一身粉紅綺麗的好友帶著憂心忡忡的表情往涼亭方向走來,揚了揚手招呼他在自己隔壁石椅上落坐,再傾倒一杯清茶奉上。
拂櫻齋主心神不寧地從他手中接過杯盞,也沒察覺茶水是冷是熱,囫圇一口飲下,才苦得差點沒噴出來。
聽見尚風悅噗嗤一笑,他沒好氣地瞪了以扇掩面的好友一眼。
「我說,你是嫌我心裡還不夠苦嗎?竟然拿冷掉的茶水來招待我。」不滿地把瓷杯往桌面上一擺,拂櫻齋主隻手托腮,盯視著自己方才走出來的房間,俊秀面容滿是懊惱歉疚。
楓岫主人的反間計謀,不但成功引誘妖世浮屠重創死國,又因為仲裁者一行人趁隙奪取越行石,致使夔心機能停止而大敗佛業雙身,他本想趁勝追擊,卻不料愛禍女戎竟能忍一時之氣,反過來與佛獄使者攜手合作,地獄口一戰功敗垂成不說,佛劍還因此中了寒煙翠的飛絮劇毒,若非功體深厚,只怕此時已化做一灘模糊血肉。
「我見你浮躁易怒,所以才送上冷茶給你滅滅火氣,免得你血壓過高,爆了血管就不好了。」搖著摺扇在好友身旁送出陣陣清風,尚風悅知曉他心中沮喪,只是那仲裁者與愛禍女戎都是狡詐之徒,這失敗的結果怨不了誰。
「錯了,我不是火氣大,而是心寒,心寒自己竟然這麼沒用,那時候若不是有刀無極擋下天蚩極業,我現在不但沒辦法坐在這裡和你說話,連佛劍他們三人的性命都要因為我而一併賠上。」越說越是氣餒,乾脆轉移話題。「刀無極現在情況如何?他前創未癒又添新傷,撐得住嗎?」
「有我在,死不了的。」尚風悅擺了擺手要好友放心。
「也是,瞧我問了什麼傻問題。」振作起精神,拂櫻齋主側過頭,凝望神色一如平常的清麗容顏。「刀無極沒事,那你呢?」
眉一挑,尚風悅狐疑地睞了他一眼。「我好端端地坐在這裡,沒病沒痛的,為什麼突然這麼問?」與嘯龍居滿屋子的傷兵相較起來,他這個只會出一張嘴的人可是健康輕鬆的很。
支吾了好半晌,俊秀面容才帶著遲疑的表情,緩緩開口。
「我從楓岫那裡聽說了,你與醉飲黃龍之間的事。」
見尚風悅一愣,表情變得有些不自在,拂櫻齋主也跟著尷尬起來,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怎麼把話說下去,只能在暗地裡氣惱自己為什麼不懂得宛轉表達。
沉默一陣漫延,氣氛變得僵凝,尚風悅遮掩似地拿起杯盞打算再喝一口冷茶,卻被好友給抽了去。
既然都說出口了,也沒有收回的可能,只能硬著頭皮把話題繼續。
「你別怪那傢伙多嘴,他很擔心你,偏偏又分身乏術,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我。」拂櫻齋主一個彈指點燃了桌上小爐炭火,再把剩餘的冷茶倒個精光,重新沏上一壺。「與你再相會那時,見你神色一如往常,我還道是楓岫那傢伙多心,現在想想,他的擔憂是正確的。」
楓岫主人的敘述裡,有尚風悅對醉飲黃龍的種種牽掛,那感情之深絕非一朝一夕就能消散,醉飲黃龍驟逝,尚風悅所受到的打擊一定不小,偏偏他表現於外的一切行為舉止又是那麼正常,正常到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地步,讓人擔心他是不是壓抑過了頭。
「不,他的確多心了,我並沒有你們想像中的脆弱。」總算打破沉默開了口,尚風悅揚起一抹淺笑,只是看在好友眼中,那笑容太不真實、太過虛幻。
「我不想與你在『脆弱』還是『堅強』的話題上面做爭辯,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你只是把悲傷難過的情緒藏在心裡而已。」疼惜地凝視著尚風悅不再生動瑩亮的雙眸,修長指尖抹劃過眼瞼下方的陰影。「你對醉飲黃龍既是情深意重,為他的殞落哭上一回又何妨?不會有人取笑你的。」
尚風悅抿起雙唇,神采黯淡的眼瞳倏然浮現一股倔強。
「我不要,我何必為了一個不重視我的人而哭,浪費我的眼淚。」
迎著好友怔然不解的表情,尚風悅握住掩藏在衣領下的水晶墜子,語氣裡,有著惱恨、有著怨懟。
「他終日為了手足忙碌奔波,我可以體諒,他心心念念牽掛著他的故鄉上天界,我就算不情願也試著放手讓他自由,我一直以他的意願為優先考量,他對我卻總是有所隱瞞,總是自己悶著頭去做一些蠢事,到最後,甚至連說謊、欺騙我這種行為都做得出來。」
像是要壓抑下沸騰翻滾的情緒,尚風悅吁出了一口好長的氣。
「他根本不重視我、也不在乎我的想法,我又何必為他掉眼淚。」
清麗容顏顯露出來的固執與好強,看得拂櫻齋主搖頭嘆息,只能伸出手攬住好友肩膀,不住地溫柔拍撫著,無聲傳遞安慰。
也不知道是否要揭穿他的自欺欺人,尚風悅表面上沒有哭,眼淚卻往心裡頭倒灌,找不到宣洩管道的傷痛逐日累積,終會變成一顆壓垮他的巨石。
當交談聲又漸漸褪化成了一片沉默,另一道魅紫身影也在此時搖著羽扇緩步走進了涼亭裡,拂櫻齋主扭過頭,狹長眼眸丟出訊號,要他說些勸慰的話,楓岫主人先是望了望尚風悅兀自強撐挺直的背影,才對一身粉紅綺麗的好友滑開一抹無奈的笑。
別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平素樂觀開朗的尚風悅一旦執拗起來,即使是撞上了胡同裡的牆也不喊痛,任憑他楓岫主人有三寸不爛之舌,現下也是無用武之地。
在石桌的另一端落坐,提起拂櫻齋主新沏的茶,楓岫主人先替兩位好友個別斟上一杯,再為自己添下滿盞溫熱清香。
「說來還真是令人懷念,我們三個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同坐一桌把盞言歡了,只可惜,當今局勢並不容許我們有那空閒時間,去談一些風花雪月。」楓岫主人啜飲下一口香茗,把話題帶入了正事。
「地獄口之事吾已經聽說了,結果雖然令人感到遺憾,但見你們平安無事,著實讓吾放心不少。」一雙睿智深藏的眼眸不著痕跡地自拂櫻齋主身上一掠而過,那目光狀似不經意,還是被人抓個正著。
視線在兩位好友之間來回,尚風悅刻意唉嘆了一口氣。「你心裡面真正擔憂的那個人是沒什麼大礙,佛劍的情況可就不樂觀了。」
俊秀面容浮現一抹羞窘神色,拂櫻齋主本想輕斥他胡說什麼,楓岫主人卻是表情不改地問起佛劍分說的狀況。
「不論傷勢再怎麼嚴重,只要一口生氣尚存,你極道先生就有辦法施術回天,如此說來,佛劍中毒了?」
跟聰明人說話的好處,就是可以少浪費一點口水,尚風悅心裡感慨的同時,也把佛劍分說身中寒煙翠飛絮劇毒、奄奄一息的現況描述了一遍。
搖著羽扇沉吟思索了一會兒,楓岫主人迎著兩雙希望他能說出一個解決方法的期盼目光,輕嘆了口氣。
「既然藥石罔效,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條路能走,『解鈴還須繫鈴人』。」眼見兩位好友同時露出失望的表情,楓岫主人只得提出另一種保證。「放心,這件事由吾來處理,吾會用最快的速度帶回解藥。」
集眾人之力還想不出一個好的對策,就只能往險路上走,拂櫻齋主忍不住多叮嚀了幾句。「寒煙翠的實力雖不如你,但是那飛絮極其厲害,你能避則避。」
「吾曉得,若非必要,吾不會與她起衝突。」露出一抹安撫人心的從容微笑,楓岫主人望向抿了一口清茶的尚風悅。「尚有另一件事要請好友幫忙。」
沒想到會有請託落在自己頭上,尚風悅愣了一下才接話。「有事情你就直接說,跟我客套什麼。」
「天狼星現正承受著移植死神之眼的考驗,唯有離心草可以減緩他的痛苦,還請好友幫忙查尋此草生長地點。」為破莫汗走廊,天狼星非過此關不可。
「離心草?沒記錯的話,我書房裡好像有本醫書刊載了相關敘述,這件事就交給我吧,一定能給你好消息的。」尚風悅拍拍胸脯,露出了「我辦事、你放心」的表情。
「那就有勞好友了。」楓岫主人露出了感謝的微笑,接著又側過頭轉向神情似有所悟的拂櫻齋主。「你離開拂櫻齋那麼多天,小免必定思念得很,何不趁此空隙回去看看?」
「哎?可是……」狹長眼眸不太放心的瞄向尚風悅,後者卻對他揮了揮手,笑得既曖昧又捉弄。
「你們兩個就一起離開吧,嘯龍居裡的『燈燭』那麼多支,稍嫌太亮了點,氣氛不佳,不適合講體己話。」
拂櫻齋主險些磨起牙來,才想開口頂回幾句,卻被楓岫主人抓住了臂膀,眨了眨眼暗示他不要逞一時的口舌之快。
「好友真是貼心,那麼吾與拂櫻就先告辭了。」楓岫主人對尚風悅一頷首,無視俊秀面容的一派不情願,將綺麗身影半拉半拖的帶出了涼亭。
「路上小心啊。」摺扇搖出清風,目送兩位好友相偕離開。
並肩走出嘯龍居,徐緩步伐踩踏在落葉滿佈的石板路上,滿月光華澄亮一如燈火通明,盡照四周景物清晰可見,直走至一條汀瀅溪流旁,楓岫主人突然停住不再前行,他拉住拂櫻齋主自然垂在身側的那隻手,切了腕脈,確認他一切無恙,俊美容顏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你自己不都說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極道就有辦法救得活,我能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拂櫻齋主輕笑他的多此一舉。
楓岫主人也沒反駁他的話,薄唇漾開一彎弧度,又邁開了腳步往前走,只是原本診察脈象的修長指掌,就這麼順勢扣住了拂櫻齋主的手沒放。
狹長眼眸湧現一絲訝異,微微一笑,也壓下了指尖反握著。
「找尋離心草生長地點這件事,你刻意交託給極道,是想藉此轉移他的注意力,對嗎?」拂櫻齋主能理解這份心思,卻不明白楓岫為何要將他帶開。「為防御天五龍團結一心,仲裁者隨時有可能再攻上嘯龍居,你把我支開,放極道獨守,會不會太危險了?」
「只要刀無極不離開,仲裁者就不會輕舉妄動,再說,極道畢竟是嘯龍居的主人,他佔盡地利就等於佔住了一半優勢,要真把他惹火了,仲裁者這群人也討不了便宜。」楓岫主人對好友的實力可是深具信心。
一番分析說得頭頭是道,拂櫻齋主卻仍有一絲疑惑未解。「就算如此,多我一個人不是更多了一份保障?」
「是多一份保障還是多一份尷尬?」楓岫主人無奈的搖了搖頭。「吾把醉飲黃龍的事情告訴你,本意是希望你多留心一下極道的情況,防止他做什麼傻事,卻不料你這麼聰明的人,在處理這件事上反而變得遲鈍了。」
被他拿話這麼一堵,俊秀面容頓時一陣青紅交錯。
「嘖、連這點都能給你拿來當話柄,算我倒楣。」拂櫻齋主雖不甘願,也得承認自己的確把事情弄僵了,想到這裡,他不禁輕嘆了口氣。「這道難關,極道會跨越過去的,對吧?」
相扣的十指又更緊了一點,楓岫主人朝他露出撫慰人心的笑。「會,因為他是一個責任心很強的人,即使他對醉飲黃龍有再多的埋怨,也絕不會把承諾丟在一旁不理,御天五龍這擔子沉沉壓在他肩上,他不會頹喪太久。」
「但願如此。」拂櫻齋主也只能如此期盼。
不知不覺間來到交叉路口,牽繫得再緊密的手終究還是得分開,彼此叮嚀了一聲保重,背對背,楓岫主人與拂櫻齋主,往各自的方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