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清冷的聲響不停,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這是一個雨絲無盡纏綿的夜。
微微仰首望向黑濛濛的天,滑落屋簷的雨水滴落掌心凝聚成珠,直滲人心的寒意順著領口透進本就單薄的衣裳之中,孤坐在長凳上的清秀人兒卻渾然未覺,他只是專注的凝視著,卻又不像是在看著夜空,也許是腦海中在轉著些什麼念頭,但是那雙黑藍眼眸又平靜清澈的如一泊不起波瀾的湖。
突然間,在淅瀝淅瀝的清奏中,渾濁的咳嗽聲開始綿延不斷地迴盪,孱弱的病體終究還是耐不住持續的冷風侵襲,過於白皙的指尖掩著自喉間一陣陣竄湧而上的腥澀,反覆地深呼吸平緩那令人厭煩的病徵,秀逸眉宇也悄悄蹙起。
香氣,有一種莫名的香氣,一直在他的鼻端縈迴不去,那是一種若有似無的、難以言喻的香,即使是在這樣幽深濕冷的夜晚,雨水的潮意將所有感官都包覆住的現在,他依然能在一進一出的呼吸中,嗅到一種清清淡淡的香,一種……他似乎很熟悉,卻又沒有任何記憶的陌生香氣……
攏緊披掛在纖細肩膀上唯一一件能禦寒的藏青色長袍,俊秀人兒萬分眷戀地汲取著那厚重的深色布料所帶來的暖意,雖然比不上衣服的主人經常在這樣寒冷的冬天裡適時付出的擁抱與呵護,卻已足夠溫暖他逐漸冰凍的心。
要是土方先生知道,他做了這樣的傻事,一定、會很生氣的吧……
因為,他不應該、也不可以出現在這裡的,尤其是現在,眾人都認為他必須安穩舒適地躺在床褟上休息的這個時間。
他被隔絕了,被隔絕在任務與人群之外,昔日無往不利、意氣風發的新撰組第一小隊長,如今只是壬生狼一只折損廢棄的牙……
十分尖銳刺耳的譏諷,卻也是最貼切不過的形容,他如今的寫照,那些相傳在口耳之間的蜚短流長於他無傷,真正令他介懷的,是自己的生存意義,已不復存在的事實……
是想證明些什麼,也是想……再為他做些什麼,身體中還在流動的武士之血,不容許他就此萎靡不振。
由遠而近、踐踏溼地而來的腳步聲在雨夜中譜出詭譎的節奏,一行四、五人,覆面的黑色身影顯然背負著不可見光的使命。
起身、向前,細瘦蒼白的手掌輕握住了腰間的長刀、俐落抽出,光采不減的銳利銀鋒映出一雙冷冽卻又暗藏悲愴的黑藍眼眸,即使頹如秋木黃葉,即使殘如風中微燭,為執著而戰的修羅,也絕不肯就此輕易的放下武器。
雪白衣袖舞動,在金屬交擊聲中他有些遲延的想起,他違背了約定,第一次,他違背了,與土方先生之間的約定。
沒有任務、沒有身著隊服之時,不得佩帶長刀。
當雨水也無法淡化的腥紅在腳邊無限擴散漫延,當他緊揪著衣襟、喘息不止的半跪於七橫八豎倒落一地的敗戰者所圈圍起的中心點時,他悄悄地在心中說著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隨著一滴一滴,自唇畔溢出的血……
幽幽淡淡的香氣,又在鼻端盤旋,意識朦朧間,他似乎看見了金黃色的河水向他滾滾湧來,頃刻間便覆蓋了所有的景物,河岸上有著花朵在迎風搖曳,絕豔風采不似人間所有,舞動著魅惑人心之姿。
剎那間,他明白了,那是什麼樣的香氣。
冷冽的、無情的,獨屬於彼岸花所有的,黃泉之香……
燭台上焰芒正炙的火光為偌大的斗室提供了照明,部分陰影打在一張剛稜卻顯得滄桑的英挺臉龐上,冷峻副長緊抿著雙唇,默默傾聽,對座肩負監察與醫療雙責的青年,一字一字訴說著他不願、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沖田先生的身體狀況很差,不能夠再拖下去了,現在只有將沖田先生送到松本師父那裡接受治療,才不會讓他的病情繼續惡化。」簡單扼要的報告,清秀臉龐雖然仍是如常般不帶任何情緒,心底卻滿是遺憾。
沖田總司之於新撰組的重要性,絕不僅止於外人所知道的那層表象。
隻手撐持著下頷,薄唇泛起了苦笑;只是不繼續惡化而已嗎……
疲憊不堪的闔起了雙眼,冷峻副長無法欺哄自己會有奇蹟出現,紅色絕症啊,從未聽說過任何治癒的可能,一旦染上,就只是,時間的長短罷了……
所以才選擇隱瞞不說的嗎?隱瞞所有人,甚至隱瞞自己……
想起,那抹總是溫柔悠然的微笑,遮掩了多少不欲人知的苦楚,梗塞住胸口的陣陣刺痛,悶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該死的又再次忽略了總司的異常,他又成了,最後一個才知道的人……
「唰」的一聲推開紙門,在外偷聽的紅髮少年一個措手不及往前趴倒,冷峻副長只是淡淡掃了少年繃直身體、等待挨罵的表情一眼,便從他身旁走過。
如獲大赦的少年吐出一口氣,待魔鬼副長離開,他立即跑到年輕監察的身旁,輕扯著他的衣袖,眼眸中滿溢著憂心。
「阿烝,沖田先生的病,真的這麼嚴重嗎……」鐵之助難以置信地再次開口詢問,得到的卻還是一個肯定的點頭回應,水氣頓時模糊了雙眼。
「我們……什麼事情都沒辦法為沖田先生做嗎?」鐵之助傷心的掉下眼淚。
沉重步伐為之一頓,少年的童言稚語,在冷峻副長的心湖砸下了一塊重石。
他曾經,為總司做過些什麼……?
茫然失措地走向位處偏院的一間寢室,濁重紊亂的呼吸聲,在未掩緊的門板被推開的那一剎那,自安靜的小房間裡流瀉出來,緊緊纏繞住了冷峻副長的心跳,應該是白皙俊秀的容顏在微弱的燭光映照下,泛染著如火焰熨炙過一般不自然的病紅,冷卻用的濕巾失去效力的滑落在黑藍髮絲旁,冷峻副長伸手拾起,感覺,竟不是正常的水涼。
將重新濡濕再擰乾的布巾攤覆在光潔的額上,輕輕捧起比以往更為纖細瘦弱的指掌抵在唇邊輕吻,原本是總愛窩進他懷中取暖的偏涼體質,現在竟漾著燒燙入心的高熱,他知道,他不能再猶豫不決,不能再將總司留在身邊,可是,他又害怕,害怕這樣一放開手,也許就沒有再握住的機會……
睜開眼,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昏昏沉沉地,感覺像是整個人被丟進了一鍋沸水似地熱得難受,惺忪視線裡映入了他最眷戀的剛毅臉龐,卻也帶著他最不愛看見的凝重神情,雖然閉起了總是閃爍著銳利光采的瞳眸,但是俊秀人兒知曉,他沒有睡著,他是在思考,只怕,又是為了他而在煩惱著吧……
心疼的伸出另一隻未被緊握的手,試著撫平那肅然眉宇間的結,在冷峻副長睜眼之後,漾出柔雅微笑,又往下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冷峻副長立即會意過來,結實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將纖細身軀抱起,攬進懷中安放。
撫著光采不若往昔亮麗的黑藍髮絲,土方嘆了口氣,「你從不做會讓我擔心的事情。」是猜到了總司會如此衝動的原因,所以他不忍心再說些責怪的話語,卻還是十分氣惱他對自己的身體竟然如此輕忽。
凝視著依然重疊的雙手,總司低聲的開了口。「對不起,土方先生,讓你為我擔心……」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他抓著冷峻副長的衣襟認真的道歉,他不是沒有想過事情的後果,只是更在意,更在意自己已經無法再成為他的助力……
「擔心?豈止是擔心而已……」忍不住,將懷中瘦弱的人兒抱得更緊了一些,直到再次確認雙手環繞住的是溫熱的軀體,土方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總司,你知道嗎?當隊員們將全身濕透又昏迷不醒的你帶回屯所的那時候,我愣在原地動也不能動,我一度以為,時光又倒回了阿步離開的那一天……」直到此刻,土方的心中仍是餘悸猶存,他無法形容當時的感覺,他只記得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凍結了一般,那種徹底絕望的寒冷。
訝異不已地仰高了視線,卻被一隻寬大的手掌給遮住了雙眼,冷峻副長從不讓人看見他脆弱的那一面,俊秀人兒卻還是能從那幾不可察的顫抖中,明白他有多麼的……恐懼。
「對不起、對不起……」總司只能一迭聲地不停道歉著,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抑住淚意不混雜進平穩的嗓音裡。
他該感到高興的,因為他所依戀的人對他是如此的重視,可是,此時此刻,他倒寧願他絕情的將他捨棄,他不忍,讓他承受被遺留下來的苦……
「總司,答應我,你不會放棄,答應我,你會努力的活下去。」這是很無理的要求,土方明白,只是分離太苦,苦得堅強剛烈如他也無法承受。
沉默,只能沉默的更加深埋進他一直仰賴如天的胸膛之中,許久、許久,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即使他們的心裡都明白,這只是一種天真可笑的欺騙……
為什麼,要實現永不分離的諾言,竟是如此的艱難……
瘖啞的嗓音悶在厚實的胸懷中,帶著幾近絕望的哀傷。
「吶,土方先生,你也答應我一件事情,好嗎……」
答應我,如果我們終將要分離,那麼請你記得,我微笑的樣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