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在奇特的術法空間裡,旁人無法知悉自己的存在,藏身時空縫隙中的人卻能將外界的一切瞧得清楚分明。
躺在灰岩地上,目光直視著熠熠繁星,本來以為再也欣賞不到的美景,現在看久了卻被那爍亮刺得眼睛有些發痛;轉而望向兩尊肅穆莊嚴的上古石像,宛如守護者般屹立千百年如一日,永垂不朽;視線再往下一點,纖細水藍的身影仍然挺直跪坐著,收復晶石靈力之後,才緩緩睜開一雙水漾瞳眸。
有些吃力地坐起身,利爪透胸而過的致命血洞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只有闇綠衣襟上的破碎撕裂,證明他曾在鬼門關前走一回。
「名字。」沒頭沒腦地丟出一句。
「啊?」專注著將晶石扣回銀鍊上,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的名字。」語句字數多了一倍,也多了幾分彆扭與冷硬。
「…………問救命恩人的名字用這種語氣對嗎?」眉頭一挑。
「是你自己愛多管閒事,我可沒要求你救我。」附帶一聲冷哼。
「原來火宅佛獄專出過河拆橋的無賴,我見識到了。」送上一記白眼。
「隨手施了點恩惠就想討人情,殺戮碎島的人真會盤算。」不屑冷笑。
感覺得到額頭上青筋在跳動,瑩亮眼眸瞇細成一條線,冷不防一把掐住那張依舊沒有血色的俊魅容顏狠狠一擰,聽到掩飾不及的痛咒聲脫口而出,才滿意地放開手,迎上錯愕不已的妖魅雙眼。
「跟我想的一樣,臉皮果然很厚。」裝模作樣的搖頭又嘆氣。
「你……!」難以置信地捂著臉頰、瞪大了眼,在火宅佛獄無人敢攖其鋒,幾曾受過這種對待?
「你什麼你,我的名字,叫做『尚風悅』。」似乎是覺得對方的反應很有趣,皮革面具下透出了輕笑聲。「記得啊,下次問別人的名字時要把語氣放軟一點、有禮貌一點,還有,要先報上自己的名號。」
心頭波湧著莫名難辨的複雜感覺,有些訝異、有些驚愕,還有一些異樣說不分明,但就是不覺得生氣,刻意重重哼了一聲別過臉,他告訴自己,是因為功體還沒恢復,現下沒有可以跟人計較的本錢。
「喂、喂,别裝傻,你還沒報上自己的名字。」伸出手指戳了戳看起來像在生悶氣的人,等了好半晌也不見回應,水漾眼眸不禁浮現一絲莞爾笑意。「這麼容易生氣,你是小孩子嗎?」
明知道這是激將法,但是他如果再保持沉默,就真的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
不太情願地扭過頭望向水藍清靈身影,雖然皮革面具遮掩住泰半容貌,但是透過那雙慧黠靈動的眼眸,他也可以想像得出來,底下那張臉皮一定盛裝了滿滿的笑意,俊魅容顏不禁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傳聞說,殺戮碎島新上任的首席祭司,術法能力之高深,堪稱歷屆之最,無人能出其右,深得雅狄王的寵信,不但親自授予殺戮碎島至寶『甦始之翊』,就能政事都要聽取他的意見。」說到最後,原本平鋪直述的語句越來越遲疑。
因為,怎麼看都不像。
眼前氣質清靈秀逸的人,沒有與身份地位相符的不可一世、穩重自持,太過任真瀟灑、率性而為,如果不是親耳聽聞婆羅塹守衛的尊稱,如果不是親身體驗過「甦始之翊」與「禳命術」神奇的治癒之力,他絕不會相信。
聽完那一串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傳聞」,尚風悅先是眨了眨眼睛,愣了一愣,接著皮革面具之下爆出了與氣質優雅絕緣的大笑聲。
「原來我也成了四魌界的名人啊!我真想知道這麼可笑的傳聞是誰散播出去的。」發現自己笑得太過火破壞形象,尚風悅輕咳了幾下壓制住,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對眼前一臉狐疑不信的幽闇身影搖搖頭。
「說我術法能力高超我很樂意接受,至於後面那幾句就免了吧!我啊,只是個想吃幾口閒飯吃不到,反而換來一頂高帽子往頭上壓的倒楣鬼,不必把我想得太過舉足輕重,我沒有什麼呼風喚雨的權力。」
這番幾近自嘲的解釋,聽在心思敏銳細膩的人耳中,只是挑起更多懷疑。
畢竟,一個能把殺戮碎島至寶帶在身上到處跑,甚至隨心所欲想使用就使用的人,要說他沒有幾分特權,是絕不可能的事。
「不用想太多,知道我的底細,對你來說一點益處也沒有。」先前那張俊魅容顏露出的錯愕表情看起來太過有趣,讓尚風悅忍不住又帶著幾分戲謔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
綿綿軟軟沒什麼力道的巴掌,像是打蟲子般揮掉纖細指尖,英氣勃勃的眉宇擰出一個結,妖魅雙眼露出難以茍同的懷疑神色。
「你對任何人,都是這樣毫無防備、不存戒心?」
不是真的本性單純溫良,就是城府深沉到擅於用偽善的表象欺騙世人,而他看不出,尚風悅究竟屬於哪一種。
「哎,都叫你不要想太多,我這個人呢最喜歡交朋友了,而你看起來挺順眼的,還算投我的緣,你不把我當救命恩人,那做個朋友總行吧?」耙梳著垂散在肩膀上的長髮,瑩亮眼眸笑瞇瞇的。
不去理會幽闇身影一臉的難以置信,尚風悅伸手探進自己的水藍袖袋裡掏翻著,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囊來,拉鬆繫繩倒下幾粒黑漆漆的丸子在掌心上,刺鼻的藥味飄散在空氣中,尚風悅就這麼攤開著手掌遞了過去。
「這三顆藥丹可以讓你恢復一些功力,雖然只有半成,但我想應該足夠讓你回到火宅佛獄了,況且,境界線那裡有人在等著接應你,不是嗎?」
妖魅雙眸先是瞄了藥丸一眼,便又將視線鎖定在明明與他立場相異,卻毫無猶豫不斷伸出援手的清靈身影上。
他的確感應到自己的副體無執相一直固守在兩境邊界,只是礙於距離遙遠,加上他身處於術法空間裡,從外界難以覓得蹤跡,才不敢貿然行動。
「如果多疑是火宅佛獄之人的天性,那麼你們活得實在是太辛苦了。」懶得再跟他多費唇舌,尚風悅直接扣住俊魅容顏的下頷一扳,十分快速地把藥丸往他的嘴裡扔進去,左掌凝聚幾分內力壓上碎裂的闇綠衣襟,催速藥效發作。
半強迫半自願地吞下苦澀丹藥,平貼上自己胸口的纖細指掌像是匯聚著一股熱源,一陣暖意如水波流動,漸漸擴散至四肢百骸,片刻後,當尚風悅收回真氣時,他已能夠靠自身力量毫無滯礙的站起。
凝視著比他還要矮上些許的清靈身影拍撫去水藍衣袍上的塵埃,乾澀蒼白的唇瓣張了張,卻是啞口無言,說不出隻字片語。
忽然間,尚風悅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動作突然一頓,直起身,他側過頭望向無垠蒼穹,再轉過來時,水漾眼眸浮現一絲慌張,他隨意往身旁一拍,隱身結界頓時宛若鏡子碎裂般片片散落無形。
「別磨磨蹭蹭地,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雙手覆上對方瘦削肩胛,尚風悅朝他眨了下眼。「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條命、一個『名字』,下次見面,可不要再這麼吝嗇小氣不買帳啦!」
沒留下給人回話的餘地,雙掌勁力一吐,剎那間,只見墨綠髮絲飄蕩出逆向的弧線,幽闇身影像是一只斷線風箏凌空飛越,被巧勁推送至婆羅塹境界線的另一端,落在屬於火宅佛獄的領域裡。
踉踉蹌蹌站穩步履的同時,困守在邊境線許久,卻苦無對策營救本體的勁黑身影立即迎了上來,一把將人攙扶住,螢綠色長髮飛揚下,只見一方灰巾覆蓋住真實容貌,唯一顯露於外的狹長雙眼,透著邪佞詭譎。
「你的傷……全好了?!」語氣十分驚詫。
他焦急地徘徊在婆羅塹的兩境交界邊緣,甚至一度想拋開所有顧忌闖入殺戮碎島領地去接應,就是因為感覺到本體命在旦夕,然而,此時此刻靠在他懷裡的卻是一個完好無缺的人,怎能不叫他訝異?
皺著眉頭,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交代清楚,還在思索著如何應對,空曠平地卻突然颺起一陣狂風,強勢吹翻了無數細沙碎石散成漫天迷霧,席捲著兩人要傾力於雙足才能站穩身形。
仰首望天,赫見燦爛星空一隅,憑空浮現一艘龐然雄偉飛船,輪廓由模糊而漸清晰,浩浩蕩蕩航走於銀河之上,似緩實快,行進間旋颳起一陣陣凌厲風勢,傲然聲威令人退避三舍。
殺戮碎島獨一無二的巨型飛舳現影,代表王族駕臨。
「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這裡再說。」本體副體心意相通,也分不清這句話是出自誰的口中,轉瞬間,兩人已化做光影離去。
壓住不停翻飛的黝黑長髮,無形障璧圍繞周身不讓沙塵有機可趁,瞇細一雙水漾眼眸盯視著逐漸向他逼近的龐然大物,忽然,強可震動地表的低鳴聲迴響,巨舳乍然停頓懸浮於星河中,颶風隨之停止,一切歸於平靜。
再怎麼心有不甘,面對這等陣仗,尚風悅也只能舉白旗投降。
清靈身影慢吞吞地邁開步伐往碎島玄舸方向走去,還沒有抵達目的地,就見一道光影十分迅速的自船上飛躍而出,栗金色長髮彎捲著波浪般的弧度,隨著墨藍色華服衣襬長袖飄揚,少年英武身姿,卓然不凡。
翩然落地瞬間,望見尚風悅像個老人家似的一步緩過一步朝他行來,似乎有幾分不情願,俊俏容顏不禁浮現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父王說,你差不多也該氣消了,所以吩咐我來接你回去。」低沉嗓音蘊含著與年紀不相符的沉著穩重,金髮少年站在原地,朝水藍身影遞出掌心,微笑中滲入幾許溫柔。「小悅,我們回去了,好嗎?」
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在一個手臂長的距離外停下步伐,尚風悅躬身一揖。
「屬下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禳命祭司,何德何能勞駕少主親領玄舸來接?若是讓攝論太宮大人知悉,只怕屬下又要被扣上一項『恃寵而驕』的罪名了。」謙卑自輕的話語裡暗藏著一股又濃又嗆的煙硝味。
金髮少年啼笑皆非,收回不被青睞的空蕩掌心背負在身後。
「太宮只是對你的行為舉止有些微詞,父王已經與他溝通過了,日後,你在他面前謹言慎行些,相信太宮不會再與你為難。」
率性又不拘小節,對誰都是直來直往的尚風悅,在性格嚴謹自持的攝論太宮眼裡,無疑是輕浮不莊重的代名詞,但是像這樣直接把事情搬上檯面,與人正面針鋒相對的情形實在太過罕見,就連他都感到訝異。
嘆息聲再次透出皮革面具,化成字字無奈與輕嘲。「既然太宮大人覺得屬下的言行舉止與身份不符,那麼,就將屬下『首席祭司』的名銜除去吧!這才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也符合眾人的期待。」
「小悅,不要說這種氣話。」斂起溫煦微笑,少年俊俏容顏沉肅下來。「不顧你的意願就將你推上祭司的位置,父王的作法也許是有些不通情理,但是,你應該能夠理解,父王的用意,只是希望我的身邊能多個幫手。」
一時間,靜默無語,瑩亮眼眸只是專注凝視著,面容猶帶幾分稚氣的少年,明明還是個大孩子,儀態談吐卻有著超齡的成熟穩重,有一個幾近完美、以武力強勢問鼎四魌界的父親,身為接班人,瘦削肩膀上究竟承受了多少說不出的壓力與艱苦,外人難以想像。
終究,是自己一手照看長大的啊……
「我不在的這幾天,少了一個人在您身邊盯著,咱們勤奮向學的少主,該不會又讀書練武到廢寢忘食的地步吧?」氣色這麼差。
聽見尚風悅突然改了自稱方式,金髮少年再次揚起溫煦微笑,順著他的語句將方才不愉快的話題岔開。
「少了一個人在身邊嘮叨,我的耳根子是清靜了不少,但是,這也讓我特別想念小悅的手藝啊!」帶了幾分撒嬌意味的輕軟語氣,是不曾也無法顯露在外人面前,合乎真實年紀該有的原來風貌。
水漾眼眸泛著疼惜,纖細指掌拍了拍金髮少年的肩膀。
「我們,回去吧。」
震撼大地的低鳴聲再次響徹雲霄,巨型飛舳緩緩調轉方向,朝著璀璨銀河的另一端疾航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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