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喧嚷人潮的另一端,是一片青翠林木綿延,濃綠樹蔭遮掩掉日正當中的炙烈陽光,微風迎面拂來透著幾分舒爽涼意,而不是悶沉窒熱的暑氣。
一棵不知道渡過了幾百個春秋的長青榕樹下,一方十分搶眼的粉紅布巾平平整整地鋪在碧綠草地上,擺放著冒出騰騰熱氣的茶壺陶杯,以及一只半掩半掀的竹籃,還坐著一個英挺飛揚的男子。
舉杯飲下一口清茶,隨著溫熱芳香入喉,俊美面容揚起了一抹看不出弧度的淺笑,一身魅紫衣袍透出幾分溫文、幾分傲氣,手中羽扇緩慢輕搖出從容快意的頻率,背對著遠方的喧囂熙攘,睿智深藏的眼眸眺望著青山藍天,欣賞著峰巒間雲海波湧的自然美景。
大大方方地坐在一片粉紅色布巾上看風景,即使偶爾有路人經過投以奇怪的眼光,楓岫主人也沒有半分不自在,既然這是他那好友的喜好,身為陪客的他也只能從善如流,畢竟手裡拿著人家做的點心、嘴裡喝著人家泡的茶,如果還敢再挑剔些什麼,那真的是太不識相了。
咬下一口香香甜甜的綠豆糕在嘴裡嚼著,楓岫主人一邊品嚐著好友的手藝,無時無刻不停轉動各種思緒的頭腦卻沒有跟著空閒下來。
會接受小免姑娘的邀請,陪著她與拂櫻齋主一同前來參加瓊宇花會,是因為從小女孩口中聽到這活動時,一種無法言喻的直覺電光石火地從心中一閃而過,似乎預言著將有什麼事情發生,所以難得出門的他才會點頭應允這次遠行,只是他沒想到,這傳說中的瓊宇花會竟是如此無聊乏味。
不過,前來這裡的一路上,他看著好友心不甘情不願的忍耐表情,拚了命地阻止自家小丫頭繞著他這個外人打轉,好似他楓岫主人身上有什麼病毒一樣,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浮現了想惡作劇一番的念頭,所以,他故意說一些好聽話哄得小免眉開眼笑的,讓小姑娘牢牢巴著他,怎麼也不肯回主人身邊。
想起拂櫻齋主咬牙切齒、幾乎要暴走的焦躁表情,楓岫主人直感陣陣笑意從喉頭滾滾往上冒,即使今天無功而返,他也已不虛此行。
拍去手上粉屑,楓岫主人終於轉頭望向了聚集許多風雅之士的活動會場。
拂櫻齋主與他分別、獨自去尋找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他們身旁走開的小丫頭,已經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小免這隻兔子精雖然像個小娃娃般的天真可愛,卻十分機伶聰明,發現他們不見了,應該不會走得太遠才是。
晃著羽扇在胸口輕點數下,楓岫主人斂起眼睫,掩住了思緒轉動間,如一潭湖水深邃悠遠的睿智眸光。
他總覺得,小免的走失意外像是一樁事情的引發點,明明他與拂櫻齋主併肩而行,一同瀏覽觀賞著各路收藏家展示的奇花異卉,兩個警覺性很高的人,竟然都沒發現小姑娘脫離了他們的視線範圍,這實在是太奇怪了點。
還在思索著這瓊宇花會究竟會帶來什麼樣的機緣,一大一小、同樣一身粉紅活潑的身影已走入他的眼界裡,楓岫主人起身迎接,拂櫻齋主左側的陌生面孔,一身銀白長袍襯得青絲更顯烏黑,如雪清靈的氣質讓他多放了幾分注意力。
他的預感從未出錯啊……
單手負在腰後,翩然身姿脫俗出塵,楓岫主人屹立靜待世事流轉。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朝榕樹這方緩步走來,小免是第一個與楓岫主人眼光相接的,只見小姑娘彎起了更加開心的可愛笑容,掙脫開自家主人的手就往他最喜歡的楓袖阿叔撲過去,速度快得讓拂櫻齋主想反手抓人也落了個空,忍不住對著尚風悅哀聲嘆氣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說『女大不中留』,可我家這個小丫頭還沒長大,就已經沒把我這個正牌主子放在心上半點,唉……真是白養了。」
尚風悅搖著手中摺扇微笑不語,只是在望見小免聽了自家主人的抱怨後回頭扮了個鬼臉,依然抱著一身魅紫衣袍的男子大腿不放時,清麗臉龐上的笑意多了幾分促狹。
「我瞧你們感情挺好的啊。」尚風悅舉扇掩去不太禮貌的戲謔笑容。
眼前這番景象,實在像極了一家三口溫馨出遊,偏偏可愛討喜的小女兒獨佔一方,引發了一場爭風吃醋,哎呀,無論他橫看豎看,都是一幅洋溢著幸福滿滿的天倫之樂啊!
「什麼感情好,這個小丫頭只會給我找麻煩而已。」拂櫻齋主幾個大步跨前捏住小免一雙毛茸茸的兔子耳朵。「小免啊,白日炎炎妳還抱得這麼緊,不怕熱到中暑嗎?」
看著拂櫻齋主沒好氣的把自家小丫頭從他腿上扒開,羽扇在滿臉不甘願的小姑娘頭上輕拍了拍當作是安撫,楓岫主人莞爾一笑。
「好友,你是不是忘記了,應該先替吾與這位先生相互介紹一下?」說話間,楓岫主人與尚風悅視線相接,彼此都客氣地朝對方點了下頭。
「哎呀,這倒是我的失禮了。」手中花盞優雅一轉朝向了尚風悅,拂櫻齋主俊秀溫文面容漾起一抹微笑。
「這位是極道先生,幸虧有他的照顧,小免丫頭才能安然無恙地等待我前去接應。」說完,花盞往另一端挪移而去,面對友人一臉興味盎然,似乎很好奇他會怎麼介紹自己,拂櫻齋主的微笑仍在,只是嘴角弧度有些抽動。
「這位是我的損、啊、不,是我的好友,楓岫主人,與我同樣是第一次參與瓊宇花會。」拂櫻齋主笑得有些尷尬,雖然他心裡想著,在新認識的朋友面前是該給他那友人留幾分面子,偏偏平時兩人間的明虧暗嘲已成常態,所以他頭一句差點脫口而出的,還是平日喊習慣的「損友」。
一聲輕笑,楓岫主人也不以為意,只是舉手一揖。「幸會了,極道先生。」
姿態謙恭地回予一禮,嘴上同樣說著「幸會」二字,尚風悅細細打量著眼前看似溫和儒雅,卻掩藏不住一身過人自信與傲然風采的楓岫主人,與拂櫻齋主的風趣健談,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
雖然這次瓊宇花會還是沒能尋得他心心念念的「夜裡香」,能結交兩個如此脫俗不凡的朋友也是一樁美事。
「我說你們這幾個大人,這樣文謅謅地問候來問候去的到底還要多久啊?小免肚子餓了啦!」夾在三個成年男子間顯得更加迷你的小免丫頭,發出了不容人忽視的抗議聲。
小姑娘的童言童語惹得所有人同時笑了開來,拂櫻齋主搖頭又嘆氣地在自家小丫頭頂上敲了一記。
「這不都要怪妳自己,如果妳沒有走丟的話,不是早就可以吃東西了?」
小免吐了下舌頭。「這只是個意外嘛,齋主你這樣一直念,很像老頭子耶!」十分機伶地跑到尚風悅身後,差之毫釐地躲開自家主人聽見「老頭子」這個大不敬的稱呼時,朝她一雙兔耳疾速伸來的手掌。
揪著尚風悅的銀白袍褸,只露出一張粉嫩臉龐,小免古靈精怪地笑了出來。「再說,如果不是我,你們也不會認識極道先生啊!」
給自家小丫頭這麼一頂嘴,拂櫻齋主氣得差點沒磨起牙來。
「真真真是氣死我,小丫頭,妳這牙尖嘴利的回話功夫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話語一頓,拂櫻齋主陰惻惻的轉頭瞪向楓岫主人。
「你!絕對是你把小免帶壞的!」毫不客氣地把責任丟到損友頭上。
回想當初他剛收養小免時,那是一個多麼天真單純的小姑娘,結果在他認識楓岫主人之後,小丫頭不但開始胳臂向外彎,還模仿起他那損友打納涼的功夫,三不五時得了機會就頂撞一下自家主人,這責任不算在他身上算誰的?
面對友人的指控,楓岫主人一陣啞然失笑。
「好友啊,你這可是無端遷怒,『養不教,父之過』,如果小免姑娘真有什麼缺點,問題也應該是出在你身上才對。」
「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是除了我之外,小免丫頭最親近的人就是你,你敢說你的言行舉止沒有影響到她?」拂櫻齋主橫眉豎目地反駁著。
看著兩個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尚風悅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要站出來打個圓場,但是他側頭望了望小姑娘習以為常的眼神,又覺得這兩個人在話語上交鋒不斷的同時,形成了一股旁人無法靠近的曖昧氣場。
哎呀、真是越看越像一家三口啊。
從身後拉出小姑娘往兩人間一推,尚風悅眨眼笑道。「好啦好啦,再繼續抬槓下去,小姑娘的肚子可就要餓扁囉!」
突然被放到一場戰局的中心點,四隻眼睛、兩道視線不約而同地一起落在她身上,其中屬於她家主子的更是燃著熊熊怒意,粉紅色小腦袋上一雙本來垂著的兔子耳朵立即挺直。
「極道先生我們先去吃好了……」小免汗笑著往後胡亂抓握著尚風悅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兔爪劃過纖細手腕時,不經意地勾脫了一條銀鍊下來。
尚風悅一愣,反應極快的伸出另一隻手卻沒撈著,腕鍊落地瞬間,一顆只有姆指大小,卻極為罕見的冰藍色晶石閃爍出璀璨光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免一驚,連忙蹲下身揀起銀鍊,舉高雙手捧至尚風悅面前。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晶亮大眼裡滿是歉意。
微笑著摸摸小姑娘的頭說了聲沒關係,尚風悅在眾人注視下,沉穩地將銀鍊繫回手腕上,將那絕非凡品的冰藍晶石隱匿在水色衣袖底下。
「不好意思,我們家小丫頭又闖禍了。」對尚風悅歉疚一笑,拂櫻齋主伸手拉過小免,嘴裡又開始叨唸起來。
「都說過幾次了,身為女孩子就要端莊秀氣一點,妳怎麼總是粗手粗腳的……」眼尖發現小丫頭的手掌因為揀東西而沾了些許泥土,拂櫻齋主無奈搖搖頭,轉身對友人交代著。
「楓岫,你幫我招呼一下極道先生,我帶小免去溪邊把手洗乾淨。」
揮了揮羽扇要好友放心,目送一大一小身影走遠之後,楓岫主人掀了掀唇,用一種只有身旁之人才聽得見的音量,喃喃念了幾句模糊難辨的話語。
旁人聽來只像是一連串不成文的音調,入了尚風悅的耳裡,卻在心湖震蕩出一圈極大的漣漪,清麗容顏故作一臉迷糊,對楓岫主人疑問一笑。
「抱歉,我一時沒聽清楚,你剛剛是在跟我說話嗎?」
沒有正面答覆,楓岫主人只是從袖袋裡取出一件物事。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供先生閒暇時打發時間用。」俊美面容漾著神秘的微笑,將那件以布包裹著的不明物品,遞給了尚風悅。
好奇的將東西接過,托在掌心上的重量有些沉,略長的四方外形看來像是一本書,尚風悅仰起視線才想發問,就見魅紫身影已在粉紅布巾上落坐,對他舉起兩盞溫茶。
「能在這廣闊塵世與極道先生萍水相逢,實屬難得的機緣,楓岫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率先喝下手中清茶,再將另一盞芬芳送至尚風悅手中。
既然有人存心賣關子,他若是再繼續追問下去,反而是降低了自己的格調,也跟著在布巾上坐下,尚風悅接過茶水一飲而盡。
「我這個人呢,最大的興趣就是交朋友,尤其喜歡跟聰明的人成為知己。」與楓岫主人透出幾分神秘詭譎的眼神相對,尚風悅清清豔豔一笑,不介意用眼光和他心理交戰一回。
若是苦境之人,絕不會知曉他腕間銀鍊上,那顆冰藍色晶石的來歷,就算是在四魌界裡,識貨之人也是少之又少。
即使已過了數算不清的歲月流逝,他也不會聽錯,楓岫主人方才刻意脫口而出的,是殺戮碎島歷史悠久的古老方言……
舉杯邀請對座之人共飲,眼前一身魅紫衣袍的男子城府之深沉,在尚風悅與他相見瞬間,本來只是幾分猜測,現在卻是完全肯定,先不論他究竟是正是邪,如此大膽的以這種方式來試探他,不怕先漏了自己的底,這點倒是引起了尚風悅的興趣。
不妨就接招拆招等著看吧!看楓岫主人對他究竟知道多少,他也很想從楓岫主人身上挖出些什麼事情來。
畢竟,他離開四魌界,真的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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