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堂皇的官邸,位在一排矮小又樸拙的屋舍尾端,看起來十分突兀不協調,路過的人抬頭仰望時,眼中總帶著氣憤與無奈,那極其奢華的裝飾,美輪美奐的外觀,其實,每一分都是來自人民用雙手辛苦掙取的血汗錢。
在上位者不知道體恤民心,只曉得利用職權收取重稅,肥了自己荷包的同時,又可藉此來討好朝廷內職掌大權的長州藩士,以期讓自己能爬上更高階的地方,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當自己過著酒池肉林、醉生夢死的糜爛生活時,人民卻在為明日的生計而憂嘆。
三條高矮不一的身影,隱匿在陰暗處,望著這間看似華麗實為腐敗的官邸,他們都穿著一襲深黑色的夜行裝,面罩遮掩住大半臉龐,只露出顏色、神采有些差異、卻同樣染著殺氣的眼眸。
為首者,有著頎長健碩的身軀,以及一頭漆黑的可以溶進夜色中的長髮,他低頭看向三人中最嬌小、髮絲黑中蘊藍的那一個,低聲吩咐了幾句,而後再轉頭對他左手旁也十分高大的同伴點點頭,接著,三個人動作十分一致地朝著能進入官邸的暗徑奔去。
這一晚,星光黯淡,平素皎潔白皙的月,竟漾著詭異的紅……
手起刀落,銀白鋒刃刺進胸口噴射出濃稠的腥澀液體,中年男子因痛楚而自睡夢中驚慌醒來,睜大一雙眼睛只來得及喊出破碎的單音,已然斷絕的氣息讓他無法再留下更多的不甘與困惑,孤身往黃泉的路上,自然也帶不走這間氣派華麗的大宅邸。
任務完成,黑髮人影收刀抽身要退,卻聽見身後傳來金屬對擊的聲響,回頭望向守在寢室門口把風的兩位同伴,他們正與名為保鑣實為食客的長州浪人交手著,然而,黑髮男子卻沒有絲毫要上前幫忙的意思,因為嬌小人兒已掌握住戰況,一個低身閃過朝他頭顱揮來的利刀後橫劈出銀刃,在自己的敵人倒下的同時,又迴身替功夫較差的同伴砍去阻礙。
只是,淒厲的慘叫聲,為他們引來了更多的麻煩。
準備撤退的三人一踏出臥室房門,立即被蜂擁而上的浪人給團團圍住,一個小小的地方官員竟養得起十數個遊手好閒、只懂蠻力揮刀的長州藩士,可以想見他究竟從人民身上搜括了多少的油水。
眸光瞬冷,嬌小人兒一馬當先,刀隨身動,衝開一條道路來。
粼粼白光穿梭在人群中,銀色鋒刃劃下血霧飛濺,伴隨著此起彼落的哀嚎聲,當眼前的敵人倒下,嬌小人兒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和同伴走散了,正要轉身去尋找時,方才被他砍到在地、應該沒有能力再動的浪士卻猛然跳起,一把抓下了他的面罩,隱匿在黑色布料下的清秀臉龐頓時曝光。
「怎……怎麼會……怎麼會?!」傷痕累累的長州浪人抖顫著手,指著那張太過年輕的漂亮容顏,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一個頂多只有十二、三歲的孩子,
一個……淩厲狠辣、出手絕不留情的冷血殺手!!
「不……不!不可能的!!怎麼會是個孩子?!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鬼之子!你是鬼之子啊──!!」
淒厲的喊叫聲震動耳膜、緊捉住心臟扭出一陣疼,黑藍眼眸迸出狠戾的光,一個縱身躍起,纖細手腕揮出可比擬死神那把勾魂鐮刀的銀鋒,硬生生地自頭頂開始一路直劈而下,豔紅的血宛如噴泉般瘋狂散灑出一片雨霧,決絕殘忍的力道幾乎將人一分為二。
匆忙趕到的另兩名黑衣人目睹這一幕,全都呆愣住了,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武士,冷冽寒意卻依然不由自主地從腳底直直竄湧上心頭。
嬌小人兒渾然未覺同伴到齊,秀氣容顏木無表情地看著眼前殘破不堪的屍骸,黑藍眼眸幽黯如無底深淵,他舔舐著滿佈在纖長手指上的腥紅,淺色唇瓣彎起一抹含著冷酷、嘲弄,卻讓人心疼的淒美笑意。
「是啊,我不是人,我是鬼之子,我是,鬼之子……」
風徐徐的吹,輕柔搖曳的蘆葦花沁出似曾相識的香氣,清澈河流漾起一圈圈漣漪,波光浮動的水面倒映著一張剛稜有型的俊美容顏,那虛假的殘象雖然扭曲變形了,卻仍然忠誠地反射出現實的面貌,平素睿智而冷酷的眼眸,此時,充滿了深沉的感傷。
坐在河堤上,土方叼著煙管,吁出一口不知道是煙霧還是嘆息的氣。
他並不是一個經常緬懷過往的人,也不會去感嘆甚至是後悔已然消逝的從前,唯有那件事情,土方每想起一次,就會質疑自己一次,就會心痛一次……
眾所周知,自試衛館時期開始,沖田總司就一直是新撰組的頭號戰將、壬生狼最尖銳的利牙,死在他刀下的長州藩士不計其數,新撰組每次出擊只要有沖田總司所帶領的第一小隊列名其中,就必定能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凱旋而歸,在外人看來,沖田總司無疑是新撰組開疆拓土的最大助力。
是的,沒有錯,總司一直是以這樣的目標做為前行的方向,即使被人指責是冷血無情的魔鬼,即使斬殺敵人的同時也在自己的心頭劃開了口,但是只要那是對他有益處的、是他所希望的,總司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揮下刀,以鮮血為基底,替他、替新撰組鋪設出一條康莊大道。
原先,土方是相當引以為傲的,畢竟將總司領進「天然理心流」的人是他,總司能有這樣超凡過人的劍術,能為新撰組打下如此輝煌的戰果,他深深為自己沒有看錯人而感到高興。
是啊,原本是這樣的,直到他親眼目睹了那一幕,腦海中熟悉的可愛少年,在那一瞬間變成了嗜血瘋狂的修羅,他才如遭雷殛般幡然醒悟過來,他懊惱自己竟然讓總司早熟的言語行為給混淆了視聽,對他徹底的放任,甚至帶著他一次又一次的出入戰場,他竟然沒有發現,那雙晶瑩的黑藍瞳眸越來越冷,溫柔清甜的微笑越來越泛表面化。
他一直自認是最親近總司、最瞭解總司的人,卻沒有自覺,他其實正一點、一點地,將總司往萬劫不復的地獄血海中推去……
所以,在那次任務過後,他與進藤、山南針對這件事開了個會,討論的出來的結果,也是他和山南第一次達成的共識,他們決定,讓總司放下刀。
重重的吐出一口白煙,一片迷茫中,土方似乎看見了那張微笑著接受事實,對他完全信任而沒有半點反駁意願的稚氣容顏。
「既然土方先生不要我拿刀,那我就放下,我聽土方先生的。」總司撒嬌的挽著他的手,像隻貓兒似地用臉頰蹭著,總司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單純的順著他的意願說好,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總司從不曾違背過他的話語,總是乖巧、聽話的,令他心疼……
後悔嗎?他是最沒有資格說「後悔」的人,可是他不能不承認,不能不去想,若是那一天,他沒有因為那雙迷惘的黑藍眼眸而心軟,沒有對猶豫不決的總司伸出手,是不是就不會有現今人人畏懼的「鬼之子」?是不是,就不會讓那纖細的人兒,揹負著一身的血債……
拾起一顆石子丟落本就不甚平靜的河面激起水花,盪在半空中的點滴晶瑩,讓土方想起了眼淚,想起,總司自跟隨他之後就不曾再落淚過,即使難過,即使身體有傷痛,都不曾見他掉過眼淚。
究竟,是誰欠了誰多一些呢?已經算不清楚了,除了繼續走下去,除了達成目標,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收起煙槍,起身往來時路走去,回歸屯所,完全沒入地平線的夕陽,也悄悄收起了那抹感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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