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不知處座落於高峰之巔,鍾靈毓秀、風光明媚,為了保有仙境原始之美,所有建築都是依山形走勢而建造,若無安全疑慮,絕不刻意毀損峭壁岩石,與大地和平共存,也因此真正的使用腹地並沒有看起來那般遼闊,到了所有弟子門生齊聚一堂的時候,眾人便得開拔到後山平臺那片更大的校場去,才能容納得下這麼多人。
說是練習射箭,其實是考核學習成果之後再聆聽師傅評鑑指點,給較為年幼的門生觀摩仿傚前輩的機會,同時警惕年長者不能鬆懈懶散,才會一口氣召集所有弟子合併授課。
偌大的校場一分為二,前半部擺了十個箭靶,不分藍家子弟還是外姓門生,只按照年齡長幼輪流上場;後半部分,等待考試的人盤腿端坐,一片素衣勝雪之中,魏無羨那襲綴紅邊的墨黑色勁裝看來格外突出耀眼,他嘴裡叼著一根青草,被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簇擁著,不知情的旁人看了,會以為他也是來姑蘇藍氏學藝的一員。
瞅了瞅斜前方故意坐得離自己老遠的少年背影,魏無羨搓了搓鼻尖,摸索不出來金凌這孩子在鬧什麼脾氣,前兩天跟他說話還有應有答的,怎麼今天才打照面就甩來一張大冷臉,吭都不吭一聲,想想昨天,自己也就是上午時候去了趟蘭室,在他頭頂摸了兩把而已,後來就回靜室搗弄了一天的風邪盤,壓根兒沒做其他會讓小朋友不開心的事情。
抬頭左右張望了一圈,發現藍思追與藍景儀坐得不遠,點算了下排在前面的人數,距離他們上場考試還有一段時間,魏無羨呸掉嘴裡的草,拍拍身邊的孩子,叫他們挪一挪、讓個路,在一票好奇眼光目送下,走向藍家小輩那端去探聽消息。
靠得比較近些,就瞧見藍景儀苦著一張臉還不停的甩著雙手,藍思追察覺到有人走來,轉過頭,一看是魏無羨,立即揚起笑臉,其他小輩們也紛紛騰出空位讓他坐下,只有藍景儀心裡煩惱著待會兒要怎麼上場考試完全沒注意,直到魏無羨在他腦殼上敲了一記,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雖然很想表現出開心的樣子,卻也是笑得勉強。
「笑得這麼難看,你中午是吃了十斤苦瓜嗎?還有你手怎麼啦,幹嘛甩來甩去的?」
刻意挨著藍景儀坐好,魏無羨扣住他的左手拉到眼前一瞧,掌心又紅又腫,明顯是挨了打,眉梢一挑,再問了一句怎麼回事,藍景儀垮下臉,連笑容都掛不住了。
「就、犯了錯,被含光君罰,挨了四十下戒尺,我怕等下沒法拉弓……」
聽藍景儀說話含含糊糊的,又見他眼光不自覺地往自己走來的方向瞄,再綜合金凌那張跟鍋底一樣黑的臉,魏無羨不用掐指一算,也能猜到定是這兩個小傢伙又吵上了架,還很不湊巧的被藍忘機碰見了,而且看這樣子,應該是只罰了藍景儀一個人,不過,依照藍忘機的性格,金凌少不了要挨他一記冷眼或訓斥。
心裡剛嘀咕著,怎麼藍湛也不告訴他有發生這件事,魏無羨又暗笑自己說些什麼傻話,藍忘機如果會主動和他講起這種日常瑣碎,只怕太陽跟月亮都要打西邊出來了。
從衣襟底下摸出一只小圓盒,木頭材質,蓋子上還刻著一朵盛開的蓮花,扭開來便露出了一片淺青色,若隱若現的草藥香氣裡透著一絲涼意,魏無羨沾了些凝膏在藍景儀的手掌心上擦抹著,嘴裡也不忘損個兩句。
「哎呀,不過就四十下戒尺嘛,打得手紅了一點又腫了一點而已,怎麼就不能拉弓啦?男子漢大丈夫哪能這麼嬌氣,當年我挨了百來下戒尺,手啊、腿啊、背啊都被打青了,照樣活蹦亂跳的在冷泉裡瘋,更別提你們家含光君,比我多挨了五十幾下,半聲不吭,走起路來依舊直挺挺的,嘿、那時候啊,我們的年紀可比你們現在都小。」
魏無羨曾經來過雲深不知處聽學這件事,藍家小輩們略知一二,但是不明詳情,現在聽他提起,眾弟子仰之彌高、無比尊崇的含光君年少時竟然也觸犯過戒條,而且還跟著魏無羨一起受罰,一挨打就是一百五十下戒尺這麼重,藍家小輩們全都目瞪口呆,一臉無法置信,藍景儀更是忘記了自己的手被魏無羨扣著,脫口就是一句嗆。
「騙人!魏前輩你唬我們的吧!誰不知道含光君高風亮節、雅正端方,是我們姑蘇藍氏所有弟子的楷模,他怎麼可能犯錯被打──啊!痛啊!魏前輩!」
甩了藍景儀那隻抹好藥以後又故意用力掐了一把的左手,再拉了他的右手過來繼續擦,魏無羨不滿的哼哼兩聲。
「真是白疼你們這些兔崽子了,我挨了一百下戒尺,你們問都沒問我一句為什麼,好像我被打是家常便飯一樣,聽到含光君也被罰,你們的嘴啊,倒是張得一個比一個還大,都能把拳頭塞進去了,一群沒心沒肺的傢伙,對啦、對啦,他會觸犯戒條被打都是我害的,這個答案你們滿意沒?」
眼角還掛著方才手背肉被掐了一下疼出來的淚光,不怕死的藍景儀再次好奇發問。
「那、那魏前輩你是怎麼害得含光君被罰的啊?」
雖然藍家小輩們都很想知道,卻忍不住要為藍景儀的傻沒眼色送上一記同情目光,不想魏無羨竟然露出一付得意洋洋的表情,很爽快地解答了。
「說到底啊,還不是要怪你們家規多如牛毛,連來聽學的人都管這麼嚴,我半夜翻牆出去買酒,回來的時候被你們含光君逮個正著,我好聲好氣的拜託他放我一馬,他非要押我去祠堂領罰,我一時氣不過,想著,既然你藍二公子如此小心眼,那就讓你一起背鍋,我硬是用手腳鎖住他,讓他摔出牆去也犯了宵禁,哈哈~~」
聽完,藍家小輩們面面相覷,心裡不約而同的想著,人人敬畏三分的含光君,天底下,大概只有你夷陵老祖魏無羨敢在他面前如此作亂又捻虎鬚。
藍景儀剛要吐槽,藍思追眼明手快地一把捂住他的嘴,以防他又禍從口出;這麼突兀的舉動怎麼可能不引人注意,魏無羨斜著視線瞄了他一眼又嗤笑了一聲,沒多說什麼,蓋上小圓盒收進懷中之後,反倒是多叮囑了藍景儀兩句。
「上場考試前記得把藥擦乾淨,免得一個手滑握不住弓還是拉不了弦,射出去的箭掉在半路上就好笑了,到時候可別反過來埋怨我啊!」
掌心感覺水涼水涼的,紅腫還在,可是不再火辣辣的疼,藍景儀反覆握拳又張開,行動自如,要撐過考試絕對沒問題,不由得高興極了。
「謝謝魏前輩!你這是什麼藥,怎麼這麼厲害?!」
瞧見小朋友不再愁眉苦臉的,魏無羨也跟著漾開笑容。
「你們含光君給的,當然是好東西嘍。」
不知道是體質問題還是他太過漫不經心,無論是在冷泉附近搗弄符篆陣法、在後山草叢堆逗弄兔子跟小蘋果、還是帶著藍家小輩們去山裡夜獵精怪,身上總是不知不覺又莫名其妙的會多出一些擦傷、割傷、蟲子咬傷,魏無羨從沒當一回事兒,藍忘機卻看不過眼,往他的乾坤袋裡塞了各種藥,唯有這個小圓盒因為精緻漂亮才被他貼身收著。
想了想,雖然金凌跟藍景儀這兩個小傢伙天生不對盤,每次見面沒有不鬥嘴的,魏無羨還是擺出長輩姿態叨念了一番,問問他們倆為什麼吵架。
「哎、我說景儀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就不能學學思追跟金凌和平相處嗎?你們兩個老是為了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拌嘴,不覺得無聊啊?說吧,你們兩個又怎麼啦,為什麼會吵架吵到被含光君罰去祠堂挨打?」
聽魏無羨問起這件事,原本已經笑開的藍景儀頓時撇了撇嘴角、臉皺得像顆包子似的,長輩問話不能不答,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生氣,怕自己一開口就沒好話,便用手肘輕推了推藍思追,示意他來講昨晚發生了什麼,也不會讓人覺得偏頗了立場。
無奈一笑,藍思追依著好友的意思,簡單而婉轉的交代了一遍事發經過,比較難聽的話通通省略,藍景儀心直口快的賭約也沒提,魏無羨聽見他們倆是為了自己有沒有那實力可以做弓術師父而吵,啼笑皆非地去扯藍景儀的臉頰肉。
「真是標準的『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又不是你們誰吵贏了,誰就可以決定我有沒有這資格去教人家射箭,為了逞一時嘴快而挨了四十下戒尺,還要我來給你救急,閒的!」
瞧藍景儀被捏得哎呀呀直呼痛又不停告饒,藍家小輩們全都以袖掩唇笑了出來;眼看再下一波就要輪到這些小朋友上場了,魏無羨鬆了手,轉而在藍景儀後腦上搓了幾把。
「手不痛了就給我上去好好表現,好歹我也指點過你們幾次,算得上是半個師父,弟子出不出彩,不是最能體現出他的師父有沒有能力嗎?」
還捂著臉頰的藍景儀猛點頭表示明白,藍思追笑著拱手一揖表示受教了。
站起身,拍拍衣袍下襬的塵土,魏無羨回頭走向來時路,就瞥見金凌急忙忙的轉過臉,顯然是發現他沒坐在原本的地方,放開了視線在找,或許也把他和藍家小輩們的動靜都收進了眼底,那背影看起來比方才還要挺直、還要僵硬。
魏無羨抬手搓了搓下巴,勾唇一笑,三兩步跑向前,卻不是坐到金凌身邊,而是又跨進了自己指導的那些少年們的包圍圈裡。
人是會互相影響的,就像他從藍忘機身上學到,耐心等待或許會換來更好的結果。
他熟識的小朋友一個接一個上場,也一個接一個的拿了好成績,魏無羨時不時給身邊的小徒弟來個機會教育,偶爾把這些孩子逗得笑開懷,坐在金凌周圍的人,都感覺到有股無形的氣流膨脹得越來越厲害,紛紛挪了下位置,默默遠離漩渦中心,直到金凌提起弓箭,踩著一下比一下還重的步伐上場,眾人才覺得輕鬆許多。
因為金凌的家主身份,考核開始之前,姑蘇藍氏方面的首席師傅禮貌性地問過他是否要參加才將他排進名單裡,金凌本就對自己的箭術很有信心,當然不會拒絕,現在為了表現給魏無羨看,好一吐心裡的不平之氣,更是表現得顧盼神飛。
站在二十尺開外的距離,金凌將弓一挽,弦一拉一放間,一箭比一箭還快、一箭比一箭還要凌利,不僅全部正中紅心,也幾乎將靶子射穿。
但是這般不知節制,平白虛耗力氣許多,導致最後一箭的勁道減弱不少,「嗖」地一下釘在圓靶上時,偏離了紅心小半寸,沒有取得全彩,雖然成績已是十分出眾,也沒有師傅會去點出他的缺陷之處來加以評定,這一點不完美,仍然像根刺扎在指尖上一樣,搞得金凌很不痛快,臉色也愈發難看。
一轉身,就迎上了魏無羨的目光,瞧見他揚起笑容給自己拍手鼓掌,明明沒有惡意,可金凌偏偏看了就來氣,氣自己為什麼這麼容易受到他的影響。
一直憋著、忍耐著直到考核完畢,所有弟子門生解散,場地幾乎淨空以後,金凌才一股腦兒地衝到踩著闌珊步伐也準備離開的魏無羨面前去。
藍思追與藍景儀刻意拖沓行動殿後,就是想跟魏無羨一起走、和他說說話,見金凌臉色不善的直奔而來、氣勢洶洶,想起昨天晚上的口舌之爭,連忙擋在魏無羨身前。
「你們倆像門神一樣的杵在我前面幹嘛?都給你們擋得看不到路了。」
莞爾地伸手撥開兩個小朋友,魏無羨笑咪咪地走向氣鼓鼓的金凌。
「怎麼了阿凌,找我有事嗎?」
昨晚親眼看著藍景儀跪在祠堂挨了四十下戒尺,金凌心裡很是過意不去,早就沒了要和魏無羨比賽射箭的念頭,可是一旦見到他和藍思追他們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又那麼悉心地教導那些外姓門生,就覺得很不是滋味,也想讓他感受一下自己氣堵得難受的心情。
雙手緊握成拳又鬆開,金凌驕傲的揚起臉。
「既然姑蘇藍氏的師傅不敢指點我,那你呢?你也沒有東西可以教我嗎?」
雙手環胸,魏無羨歪著頭佯裝出一付思索的模樣,沒一會兒便笑著彈了記響指。
「好!那我就教你另一種練習射箭的方法。思追兒,去撿幾塊石頭過來,然後站到箭靶前面,就照我曾經示範給你們看過的那樣。」
聰穎的藍思追一點即知魏無羨要做什麼,聽話的去撿了幾個比自己拳頭小一點的石子,揣在懷裡面,再走到距離箭靶約莫五尺遠的地方停下,不是站在靶子的正前方,而是靠旁邊一些;金凌一頭霧水,不曉得他們在玩什麼把戲,倒是眼尖的發現到,已經就定位的魏無羨取下背後長弓那瞬間,下弓臂的上頭清楚篆刻著「藍忘機」三個字。
金凌的嘴角抖了抖,不予置評;魏無羨搭箭上弓弦,清清脆脆的喊著。
「阿凌你看好了啊。思追,丟!」
聞聲,藍思追抓了顆石頭,將手臂打直,然後用力往上一拋;這邊魏無羨半瞇著眼睛,算準了時間點,手裡滿弦一放,利箭彷彿流星趕月般筆直射出,恍如一道迅雷,極為神準的擊碎了那顆有稜有角的石頭以後,「咚」的一聲釘在紅心之上,尾羽顫抖不停。
金凌目瞪口呆,藍思追沒有停手也沒有等待魏無羨的號令,十分隨意的拋起石頭,儘管每次高度與掉落的位置都不相同,但魏無羨沒有一次失手,箭箭中的,既快又準。
直到藍思追把撿來的石頭都丟完,圓靶上那小小一圈紅心已經插滿了箭,再次目睹此等神技,藍景儀興奮不已,把手拍得又響又亮。
明白魏無羨是真有本事,而且比藍景儀所說的更加厲害,金凌心服口服,發亮的雙眼中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敬仰,瞧見魏無羨又朝自己走來,也不再冷臉相待,仔細聆聽他自成一套的見解,就像在義城那時一樣。
「射箭這門武技啊,原本的用途就是為了狩獵,身為一個獵人,你的獵物當然不可能會乖乖地待著等你來打,但也不會一直跑動不停止,所以,眼睛要利手要快,要能瞬間判斷出最好的時機,抓準最適當的距離與力道再放箭,只是,要練到反應足夠靈敏,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成事的,多點耐心啊。」
揚起右手在金凌的後背拍了幾下,就搭在他肩膀上沒再拿開,魏無羨再招了招左手示意藍思追、藍景儀跟著一起走,四個人橫越過暮色漸漸渲染成一片橘紅的平坦山道,在魏無羨幽默風趣的言談中,梗在心裡的那一點小糾結與氣惱都隨風消散無蹤。
金凌的嘴角上揚出弧度,與藍景儀同時開口吐槽魏無羨的自吹自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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