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小孩的女子奄奄一息側臥在地,卒不忍睹的鮮紅血液在打磨平整的石地上漫延成泊,三名黑衣蒙面人持著亮晃晃的鋼刀奪門而入,不由分說就把最靠近門邊的一張小方桌給包圍了起來,一個個橫眉豎目的直瞪著中心點,依舊安穩喝茶的頎高男子,氣氛劍拔弩張,教人不由得為之捏上一把冷汗。

 

  民風淳樸的邊關小鎮,雖然往來的商旅過客是各式各樣,但又哪裡見過如此肅殺的場面?為求保全己身,客棧裡的滿滿人潮一股腦兒地全往最後方的櫃檯擠去,提心吊膽的同時,又懷著幾分看熱鬧的興奮。

 

  「識相的,就給老子滾遠一點!別多管閒事,免得把小命給送了!」

 

  背對大門的黑衣人粗聲粗氣地開了口,手裡鋼刀還示威性地又往前遞近幾分。

 

  英挺身軀沉靜如山嶽不動,黝深目光不掀波瀾,風刀霜劍砥礪而成的俊美容顏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傅紅雪把玩著再一次淨空的杯盞,置若罔聞,像是這一切都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一樣,只是在沾了血珠的銀亮刀鋒劃入眼角餘光剎那,軒昂眉宇幾不可見的微微聚攏。

 

  他不喜歡被人威脅,更討厭不夠資格握刀的人,拿著刀在他眼前亂晃。

 

  腳尖霍地一挑,長凳猝不及防飛躍而起,背對門口的黑衣人沒料到他會主動出擊,倒也反應不慢的舉刀就是狠狠一劈,不想鋒刃甫觸及椅面,反而被一股凌厲暗勁給震得虎口發麻,五指吃痛地連刀都捉握不住。

 

  落地一聲鏗然,黑衣人按著自己的手腕,錯愕地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形,看起來不甚紮實的木凳卻完好如初的在他面前立定,不掀半點塵埃。

 

  眼見同伴瞬間受挫,另外兩名黑衣人均是一愣,慢了半拍才紛紛舉刀向傅紅雪劈砍而去,但也就是這短短幾秒的遲疑與驚懼,讓他們完全失去了克敵制勝的先機。

 

  傅紅雪身形不動,視兩道即將當頭罩下的冷冽刀光如無物,最沉穩的一隻手在桌面上扯住了什麼猛然掀起,一疋看似柔軟輕飄的黑布夾帶勢不可擋的勁風,急遽掃過右方那人的手腕,「啪」地一下打落了他的刀,再一個轉折,黑布硬生生地劃出一道逆向的弧線,捲纏上左方那人的刀身往前一帶,不過眨眼間,匡噹聲敲響滿室清脆,三柄銀亮鋼刀在地上排列成隊。

 

  接二連三敗下陣來,而且都是一出手就被打掉了兵器,三名黑衣人不可置信的聚靠在一起,互相交遞一記眼神,猜測這名頎高男子的身份來歷。

 

  將黑布摺疊整齊、擱在桌上,始終端坐原位沒有移動過半步的傅紅雪,這時才轉過頭來,目光如冰霜凍骨,冷冷瞥了他們一眼。

 

  「你們連刀都握不住,沒那資格用刀指著別人。」

 

  懾人氣勢伴隨嘲弄話語,像是刀底罡風壓得三名黑衣人窒了氣息、惴惴不安。

 

  這個人,到底是誰?

 

  其中一名黑衣人眼光一轉,視線不由自主地被方桌上那柄墨黑如硯的長刀所吸引;樸拙內斂、毫不張揚的隱隱鋒芒,卻滲透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森森刀氣,刀上的十字刻痕喚醒記憶,他顫抖地伸出手指比向前,嘶啞著嗓子喊出口:

 

  「天下第一刀、無間地獄──傅紅雪!」

 

  只要是江湖人,一定聽過這如雷貫耳的響亮名號、聽過那段高潮迭起的傳奇故事;不是江湖人,也會對那「天下第一刀」的頭銜嘖嘖稱奇、對那頎高男子另眼相看,原本倒臥地上動也不動的女子倏然睜開雙眼,渙散失焦的瞳孔凝聚起一點希望的火光,吃力的抬高手,慢吞吞地解開纏在胸前的包袱。

 

  知道自己不是對手,三名黑衣人匆忙拾回了自己的刀、落荒而逃,擠縮在櫃檯旁的酒客們見危機解除,都站出來替傅紅雪的見義勇為鼓掌叫好,甚至十分熱絡的向那張小方桌圍靠過去。

 

  傅紅雪最不擅長、也最不喜歡應付這種場面,他伸手拎起自己的包袱與刀打算掉頭就走,但還沒邁出半步,就發現一股微弱的力道扯著他的褲角不放。

 

  低下頭,不知道何時爬出包袱的小娃娃正坐在他的腳邊,像是抓住了一塊浮木般,雙手緊緊揪著他的雪白褲管不肯鬆開,黑溜溜的大眼睛裡淌著一汪驚慌無助的淚水,他看了看四周越來越密集的陌生人群,又轉過頭望向滿臉是血的虛弱女子,更多晶瑩水珠不停從眼眶裡冒出,延著稚嫩臉龐滴滴答答往下掉。

 

  小娃娃盈滿水霧的大眼睛,竟與腦海裡那雙經常在他面前委屈落淚的清亮眼眸重疊在一起,觸動了傅紅雪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當沉穩又隱含著一絲溫柔的暖和掌心貼上臉頰、替他輕輕撫去淚水時,小娃娃再也忍不住心中懼怕,放聲哇哇大哭起來,卻不想自己的舉動反而讓蹲在眼前的頎高男子,罕見的露出了些許手足無措的慌亂。

 

  就在此時,染滿腥紅的纖細指尖,顫巍巍地搭上了傅紅雪安慰小娃娃的那隻手。

 

  「求……你……把、把這孩子……送到……洞、洞庭湖……驚……驚雷山、莊……給湘、湘夫人────」

 

  拼盡最後一口氣留下遺言,蒼白無力的手頹然滑落在小娃娃的腿上,半斂的雙眼裡,猶帶著幾分不捨與不甘。

 

  酒客們遺憾的嗟嘆聲夾雜著小娃娃悲悽無依的嚎啕大哭,涓滴不漏地流進耳朵裡,傅紅雪抿著唇緘默不語,黝深目光波盪著隱晦不明的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出手,替女子闔上雙眼,低低的應了一聲「好」。

 

  得到不輕易許諾的傅紅雪一聲應允,無名女子終於暝目而去。

 

  突然間,小娃娃的哭泣聲乍然中斷,一陣劇烈咳嗽之後,像是呼吸不到空氣般開始急促喘息著,大張的嘴巴裡還發出了「咻咻」異聲,嬌小身軀難受的蜷縮成一團。

 

  傅紅雪擰著眉頭,想他是哭得太猛了才會呼吸不順,他一手攬著孩子的腰腹,一手放輕了力道在背上搓撫了幾下試著給他順氣,但是小娃娃的情形卻不見半分好轉,呼吸聲越來越短促,圓潤臉龐甚至開始發青。

 

  「哎呀!不好!小孩子這是哮喘病犯了,快!快帶他去看大夫!」

 

  好心的酒客急忙為他指明了醫館的方向,懂得一些淺薄醫理的傅紅雪也知道哮喘這急症輕忽不得,發作嚴重可能會要了孩子的命,他一把將小娃娃抱進懷裡,邁出門檻前又扔了一錠銀子給店小二,要他妥善處理女子的後事,便如一陣旋風消失門外。

 

  幸好,路程並不長,依傅紅雪的腳力,這點距離對他而言更是近如咫尺。

 

  做為邊關小鎮上唯一一間醫館,上門求診的人自是多不勝數,老大夫才剛焦頭爛額地替一名摔斷腿的傷患包紮好,還沒來得及走出診間去喝口水、緩緩氣,又驚見一名背著刀的頎高男子猛然掀開布簾走入,那駭人氣勢襯上冷峻臉龐,嚇得他只能唯唯諾諾地接下喘個不停的小娃娃趕忙救治,也顧不上前後順序的公平問題了。

 

  天色漸近黃昏,夕陽餘暮透過窗櫺上的糊紙灑落滿地橘黃光暈,在醫館一間供病人休憩的小房間裡,折騰了好半天才順過呼吸的小娃娃,正躺在鋪了草蓆的木板床上睡得香甜,圓潤臉蛋也恢復了原本的粉嫩透紅。

 

  傅紅雪坐在床頭,凝視著小娃娃的睡臉好半晌,才有些猶豫的伸出手,隔著毯子在孩子胸口輕拍了幾下,那綿綿軟軟的溫熱觸感,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當小娃娃的情況穩定下來,他從大夫手中接過孩子,也接下了責難的目光。

 

  「這孩子是不是沒有娘親在身邊照顧?一歲半正應該是活潑愛動的年紀,這孩子卻弱不禁風的,看上去比沒滿周歲的還瘦小,又有哮喘病,你這個當爹的若真疼惜兒子,就該花上雙倍心思去照顧他才是。」

 

  沒有多費口舌解釋這小娃娃其實與自己半分干係也無,傅紅雪只是有些彆扭地抱著已經靠在他肩頭上熟睡的孩子,默默聆聽老大夫的叨念與囑咐,細心記下一些哮喘病的注意事項,又請教了一些照料幼童的方法。

 

  既然承擔下了護送孩子的請求,那麼,把他照顧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只是,將老大夫的責備與客棧裡發生的一切串連起來,再加上不久前,客棧店小二來醫館找他,也說了一些自己打聽來的消息,那種種不尋常的疑點,總讓傅紅雪覺得,這小娃娃的背後,或許藏著一段曲折的故事。

 

  店小二告訴他,那女子是這幾天才帶著小娃娃搬來鎮上的,左右鄰居見她一個女人家獨自照顧孩子很是同情,常常主動問候與幫忙,但奇怪的是,他們從沒聽過小娃娃喊她一聲娘,一大一小幾乎整天關在屋子裡足不出戶,偶爾幾次看見女子抱小孩出門,也是戴著斗笠、圍著面紗遮遮掩掩的,像是害怕自己會被人認出來一樣。

 

  由此可推論,那三名黑衣人並非光天化日之下大膽搶劫,是為了追殺女子而來。

 

  即使如此,他所知道的線索還是少得可憐,當然,傅紅雪也不指望才一歲半的小娃娃能告訴他些什麼。

 

  走一步算一步,是他向來的行事準則,他不像葉開那樣古靈精怪,腦袋裡總是轉悠著別人摸不透的巧思奇想,反正,只要到了洞庭湖、找到那位「湘夫人」,這些謎團,總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刻。

 

  太陽西墜山頭,偌大的小房間也漸漸變得昏暗,傅紅雪直起身軀,準備下床去點燃燈燭,只是才稍稍一動,他就發現自己的衣服下襬不知什麼時候又被小娃娃揪在手裡,這種毫無防備的依賴感太熟悉,熟悉的讓他忍不住吁出一口氣。

 

  薄薄晨曦如霧如煙,飄散在絳紅喜服上,迷迷濛濛的柔化了細瘦單薄的肩膀線條,已不似前一晚那樣刺眼螫心,他默默凝視葉開枕著臂彎安靜熟睡的模樣,俊秀容顏少了平時的頑皮靈動,多了一些不常見到的單純傻氣,繼承了小李飛刀絕技的白淨手指,正與他的緊緊相扣。

 

  那畫面,寧馨美好的教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伸出手輕輕撫上白皙臉頰,拂開垂落鼻尖的烏黑髮絲、勾至耳後,就這麼專注的看著,直到再一次沉入夢鄉。

 

  嘴角揚起一彎苦笑,傅紅雪發現,今天的他,想起葉開的次數,多得教人心驚。

 

  沒有撥開小娃娃的手,任他抓著自己的衣服下襬,傅紅雪稍稍調整了下坐姿,放鬆身體,倚牆闔眼睡去。

 

  翌日清晨,將小娃娃託給老大夫暫時照看,傅紅雪獨自前往市集採買了一些乾糧,還雇了一輛馬車與車伕。

 

  他本來打算自己駕車,但是,一考量到孩子年幼,若是讓他自己坐在車廂裡,很有可能路上一個顛簸,就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滾出馬車,便放棄了這念頭。

 

  吩咐車伕在小鎮出口等待,傅紅雪又依照店小二的敘述,走向小娃娃之前的居所。

 

  窄小的屋子裡一片凌亂,顯然已經有人在他之前,來這裡翻箱倒櫃了一番,傅紅雪也沒多費精神查看,只是揀了幾件乾淨的孩子衣物打包之後離開。

 

  腳步不疾不徐地踩進醫館的小房間,在這裡幫忙的一位大嬸正好剛把小娃娃餵飽,見到傅紅雪回來,不住地對著他稱讚孩子有多麼乖巧聽話,連哄都不需要哄,一碗小米粥吃得乾乾淨淨。

 

  大嬸離開後,小娃娃仰起頭瞧瞧他,又左顧右盼地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些什麼。

 

  猜測小娃娃或許是在找那名女子,但是,他又該如何跟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訴說「死亡」這件事?

 

  傅紅雪坐上床沿,有些僵硬卻又不失溫柔的,在小娃娃的頭頂心揉了幾下。

 

  「走吧,我帶你回家。」

 

  他不知道小娃娃有沒有聽懂,卻毫不遲疑地接下了,那雙向他張開的小小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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