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純熟的船夫大叔撐直木篙,如無根浮萍般隨波逐流的畫舫終於輕輕磕上了岸,在小小的渡口停泊,葉開拍了拍衣服下襬,從容起身,吸進一口混合著江水濕涼與微澀草木香的空氣,清亮眼眸裡波掠過一抹慧黠光采。

 

  夜色濃如墨,江上燈火零落,人聲寂寥,嗯,是離開的好時機。

 

  率先跳下甲板,落地悄然、不掀半點塵土,再回身去牽佳人登岸,小心翼翼的確認蝶幽已安穩踩在地面上,便立即鬆開手,一派翩然有禮的君子風範。

 

  「葉公子……」蝶幽一聲輕喚引得葉開的注視,卻又抿著唇,不知該說些什麼。

 

  面對佳人困惑憂心的神色,葉開知道她有千言萬語想問,但現在還不到把話說白的時候,所以他豎起食指抵在鼻頭,笑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又轉身朝著正在固定畫舫的船夫大叔走去。

 

  從繫在腰上的錢袋裡摸出一片金葉子,指尖上運了一點力,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就朝著笑臉迎人的船夫大叔彈了過去,調皮地看著他慌慌張張的接進手裡。

 

  「不好意思啊,大叔,今天晚上嚇著了吧?這點小錢是給你的賠償,船如果有什麼損傷的話趕快去修一修,多的就當是給你壓驚,辛苦你了。」

 

  燦燦光澤映照著船夫大叔驚訝惶恐的表情,輕薄小巧的金葉子在布滿老繭的掌心上安靜躺著,那成色一望即知是上等貨,價值不婓,不要說修船,新買一艘都綽綽有餘,他為蝶幽姑娘的畫舫掌舵許久,送往迎來的無不是官吏商賈之類大富大貴的人,可從來沒有一個出手這般闊綽的。

 

  「哎呀,公子這幾句話說得實在太客氣了,哪有什麼辛不辛苦的?公子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就是,小的一定盡其所能幫您辦到好!」

 

  那船夫大叔也是個聰明人,知道天下沒白拿的銀子,更別說是這枚可以讓他一整年不愁吃穿的金葉子。

 

  很滿意他的機靈反應,葉開湊近他面前,笑著伸出手指朝身後比了比。

 

  「今天晚上的月色不錯,我想帶著蝶幽姑娘在這附近散散步,大叔為我們撐了大半夜的船,想必也累了,就不用再跟著我們了,早點回去歇息吧,晚一點我會親自送蝶幽姑娘回去的。」

 

  那船夫大叔還有些良心,沒有見錢眼開到不顧人情道義的地步,他先是遲疑地朝著葉開身後看了一眼,直到蝶幽肯定的對他點了點頭,才安下心,眉開眼笑地謝過了這位白衣貴公子的賞賜。

 

  「是、是、是,那小的就不打擾兩位了。」

 

  目送船夫大叔捧著金葉子歡天喜地的離去,直到他走遠了、聽不見後頭的談話聲,葉開這才轉過身,只是開口的第一句話,讓蝶幽不知該喜該憂。

 

  「我呢,是受于成淵所託,來保護蝶幽姑娘的。」

 

  一路伴在身邊的琵琶依葉開的意思放在了畫舫上沒帶下來,十指只能侷促不安的在輕薄衣袖下扭纏在一起;煎熬多日的思念之情、擎天門的強行邀約、還有葉開一番說得模糊不清的話語,不論哪一樁都讓蝶幽心亂如麻,她咬著下唇,只能從千頭萬緒中扯出了一句最關切的。

 

  「他……還好嗎?他、他真的為了離開擎天門,而去挨了三十六記鋼鞭嗎?」臻首低垂,抑制不住,一滴晶瑩水珠又自眼角滾落。「他雖然排位最末,但是資質最好,也最得師父的信賴與喜愛,假以時日,這擎天門主的位置必非他莫屬,他何苦、何苦為了我這樣一個青樓女子自毀前程?這不值得啊……」

 

  渡頭的另一端是一片蔥鬱樹林,葉開雙手背負在身後,邁開步伐,領著蝶幽慢慢的向前走去,俊秀面容上的溫和笑意淡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嘆,也有一種切身體會的瞭解明白。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座秤,值不值得,要用什麼來當作標準去衡量?他並非一時腦熱就衝到師父面前去討了這一頓打,在這之前,他已經把所有的後路都打點好了,他是很認真的想要與妳廝守一生,才做下了決定,這三十六記鋼鞭,是為了妳、也是為了他自己,所以,他挨得心甘情願。」

 

  葉開的嗓音與踩在枯黃落葉上的腳步聲一樣輕盈,卻像是一顆巨石重重砸在蝶幽的心湖裡,淚痕一層覆蓋過一層,卻把心思沖刷地更加澄澈清楚。

 

  今生能得一人如此深情不悔地對待自己,她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渺渺月光透過枝葉縫隙篩落一地水亮迷濛,遠遠的,一道步伐遲滯、卻堅持著自己蹣跚前行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最後一個不確定因子平安出現,葉開不禁鬆了口氣,佇足在一株榕樹下,笑眼彎彎。

 

  「喏、人已經來了,還有什麼想說的、想問的,通通找他去吧。」

 

  蝶幽霍地抬起頭來,雖然距離尚遠、看不分明,但是情人的身形舉止,早就在日以繼夜的苦苦相思裡,烙印成心底最難以抹滅的畫面,她抹乾淚水,漾開清麗笑靨,毫無猶疑的迎了上去。

 

  微微仰首,凝望著幽深夜幕上那只缺了一角的白淨圓盤,葉開閉上雙眼,情人間的絮語呢喃隨涼風模糊不清地掠過耳邊,卻聽得出蘊含多少慶幸與喜悅,他憑空想像著,自己與心裡最想念的那人久別重逢的情景,品味那難以言喻的雀躍歡欣,也品味著此時此刻的失落與寂寞。

 

  他還記得,畫舫上,蝶幽用溫軟歌聲低低吟唱著,欲除相思垢,淚浣春袖,可他卻情願讓相思入骨纏綿,縱使耽溺於虛幻中也好,哪怕想念,是最孤單的一件事。

 

  雖然傷重力竭,牽著情人的手卻十分堅定執著,在蝶幽的攙扶下慢慢前行,于成淵扯著嘴角對葉開笑了笑,本想和他打聲招呼,只是才揚起手還沒舉過頂,又因為背上的傷口而吃痛垂下,無奈自嘲的搖了搖頭,立即換來身旁佳人的柔聲安慰。

 

  快速幾步迎上前,葉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又露出了沒心沒肺的笑,但卻灑脫快活的讓人也跟著覺得這世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心境一片豁然開朗。

 

  「不錯嘛,雖然臉色白的害我以為活見鬼了,但是看你現在能走能笑,可見那小子的醫術還不賴,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長長吐出一口氣,壓抑下背上縱橫交錯的鞭痕帶來的火辣辣痛楚,病白面容滿蘊著說不出的感激,于成淵挺起胸膛,懇切地向葉開抱拳一揖。

 

  「若沒有你和小大夫的幫助,我于成淵絕不可能直挺挺的走出擎天門,也沒有辦法和蝶幽長相廝守,大恩不言謝,因為謝字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意,但是這份恩情,此生刻骨難忘,若有機會報答,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葉開不自在的掏了掏耳朵,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有些話,他自己說來從不嫌肉麻,可是聽進耳裡,感覺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好了、好了,既然是朋友,說這麼多見外的話可就沒意思了,再說,你也答應過我要幫忙探聽消息的,所以咱們啊,是兩不相欠。」

 

  轉過頭與蝶幽相視一眼,于成淵有些沒輒的笑了;他與葉開相識的時日雖然不長,但也知道他恩怨隨風過、從不留心頭的豁達性格,葉開只會記得別人對他的好,也只會懂得怎麼去對別人好。

 

  「是,我答應過你,要幫你留意傅紅雪的去向,而就在我受傷前,門裡正好傳回來了最新消息。」于成淵輕咳了幾聲,在那雙突然大發異采的清亮眼神注視下緩緩開口。「十天前,玉門關外二十里,曾有人親眼見到傅紅雪揮刀殺退一幫馬賊,救了一隊運送絲綢的商旅。」

 

  其實,這也不是他刻意探聽來的消息,擎天門雖然偏安於揚州一角,卻不離江湖之框格,情報傳遞速度不亞於其他知名門派,所以他才能覓得葉開的蹤跡、請他相助,也才能一直為葉開提供傅紅雪的下落。

 

  左手環胸,右手伸出食指在下頷處來回摩娑,沉吟半晌似乎在數算著什麼,葉開才撇開若有所思的表情,重新躍然於俊秀面容上的微笑,漾著釋然與莫名的溫暖。

 

  玉門關外二十里,他的腳步,離中原越來越近了。

 

  「哎呀,差點忘了。」葉開突然合起拳頭在掌心上一拍,連忙從錢袋裡摸出了一張薄薄紙張來,卻是遞到蝶幽的面前。「撕了它,從今以後妳就是自由之身了。」

 

  訝異又疑惑地接過那張紙抖開一瞧,果然是當初自己為還債而簽下的賣身契,蝶幽捂著唇,一臉的難以置信。

 

  「這、怎麼會?嬤嬤她怎麼可能會答應……?!」

 

  葉開兩手一攤。「她答不答應我是不清楚,總之,我扔了一袋錢在她的櫃子裡,就順手把這張紙給摸了出來,哎、說實在的,這段日子妳為她攢得錢也夠多了,早就不欠她什麼了,所以這張賣身契,妳就大大方方地撕了吧!」

 

  沒待蝶幽從話裡回過神,于成淵便從她手裡將紙抽了去,三兩下撕了個再也讀不清紙上筆墨痕跡,隨手一扔,踩進土裡。

 

  深怕他們又再說一些感恩戴德的話,搞得自己渾身不對勁,葉開搶先開了口。

 

  「你們可別再囉嗦些什麼,這就當做是我給你們的紅包錢,等你們找到落腳處安定下來,記得捎個信給我,不管多遠,我都會來喝這杯喜酒的。」

 

  秀麗容顏抹上一層紅暈,蝶幽飛快地瞅了情人一眼,便害羞地扭過頭去,于成淵也刻意咳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的應承下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葉開站在原地,目送這對歷經波折、終得長伴彼此身旁的有情人越走越遠,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有著一絲豔羨。

 

  籌謀多日的事情終於水到渠成,心情也格外輕鬆,葉開看了看天色,想起東邊渡頭還有人在等著他,再不過去,只怕那人又要以為自己在唬弄他好玩了。

 

  腳跟一轉,只見修長身影如風消逝,樹林裡再不見俊逸瀟灑的白衣貴公子。

 

  揚州水路四通八達,渡船口也一個大過一個,常有商人為趕路而在半夜摸黑啟程,所以渡口隨時都有船夫備好船隻等著載客。

 

  一葉輕舟上,船夫蹲坐在船頭,無聊地打著呵欠,掛在船艙口的兩只陳舊燈籠搖曳出溫暖火光,照亮了岸上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身影,圓潤臉龐加上豐腴身材,看起來福態又憨厚可愛,只是左等、右等,等不到相約的人,神情顯得很是著急。

 

  「不是說好了,接到人就會趕來東邊渡口,跟我一起回去找師父嗎?葉大哥不會又誆我吧?我都那麼聽話的幫著他去救人了,可別讓我交不了差啊!」

 

  少年嘟嘟嚷嚷地才說完,頭頂就毫無防備地挨了一記爆栗,「哎呦」一聲抱著腦袋轉過頭,就見嘴裡念念有辭的主角正站在自己背後,舉著拳頭、笑得促狹。

 

  「小冬瓜,說別人壞話時可得把聲音放低一點,不然啊,很容易被人聽到的。」

 

  搓了搓其實一點也不疼的腦袋瓜,被逮個正著的少年靦腆地嘿嘿笑了兩聲,只是又忍不住對著葉開多嘮叨了幾句。

 

  「還不都是因為葉大哥你素行不良嘛,明明自己跟師父約定好了,每年春天時候都要回去找他老人家復診,偏又一年遲過一年,累得我上山下海的跟著找,找著了又東拖西拉的不肯跟我走,真不曉得有什麼事情,會比你自己的身體健康還重要。」

 

  又是這幾句聽到耳朵生繭的老話,葉開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仗著比人高了一顆頭的身高優勢,莞爾地用手指彈了下少年的前額。

 

  「真是,哪來這麼愛記仇的小冬瓜,只不過就是大前年、前年跟去年讓你找了幾回而已,就像個小老頭似地叨念個沒完,你師父的本事沒學到幾成,這愛囉唆的個性倒是越來越像了啊。」

 

  為躲避葉開的毒手跳離了好幾步遠,少年抱著頭,用嗤之以鼻的表情看著他。

 

  「聽聽,葉大哥你自己都承認了哦!去年、前年、大前年,師父把你治好、讓你能繼續在江胡上活蹦亂跳的,正好是四年前的事,這不就說明了你頭一年就賴皮爽約!」

 

  十分難得地被人噎住了話、答不出來,葉開怔了怔,卻不怒反笑。

 

  說來的確是自己不對,讓這樣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為了尋他回診而天南地北的到處找,若不是真真切切的關心,哪可能付出這麼多精力與時間,耐著性子和他周旋。

 

  「好、好、好,都是葉大哥的錯,累得你這小冬瓜跟著我五湖四海的遊玩。」會心一笑,葉開朝少年招了招手。「不是要回去見你師父嗎?咱們快點上路吧!」

 

  得到葉開實實在在的允諾,少年開心地咧嘴一笑,跟在俊逸身影之後跳上小舟時,又嘴癢的多嘀咕了幾句。

 

  「葉大哥,我知道你喊我『小冬瓜』是顯得親近,但是我今年都十四歲了,這樣子喊多孩子氣啊!師父為我取了『佟華』這名字多好聽,你試著叫叫看嘛!」

 

  回應他的,只有葉開誇張的嘆氣聲,以及船夫的搖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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