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叢營火在濃綠樹林間搖曳出微弱光源,映照著雪白俊顏抹上一層紅豔,彎月銀槍擱置在腳邊,修長細瘦身軀屈起左腿坐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看似閒散毫無防備的姿態,其實五感依然敏銳,拗折著手裡數截枯枝成適當大小擺在一旁備用,巧妙維持火苗的旺盛度,只能投射出自己週身三尺範圍。
成為暗殺者之後養成的習性,讓黃泉僅憑直覺就能為自己找到一處最安全的藏匿地點,不過這一次,他違反了斷絕追蹤的法則,留下了一些小記號,只是想看看,在傲天武殿前施展幻術的人究竟是誰。
當晚風再次送來淡淡花香,黃泉聆聽著踩踏在雜草碎石上的輕盈腳步聲從正前方而來,從容自若的揚手再往營火裡丟進了幾截枯枝,倏然張狂的火苗投映在一件藍繡滾邊的銀白袍褸上,狹長眼眸仰起視線,飄逸如風的優雅身姿,與幾乎融進夜色中的黝黑長髮,而後是一張漾著柔煦笑意的清麗容顏顯現。
「在下極道先生,非常感謝你伸出援手,救了我這個蠢龍好友一命。」手執摺扇躬身一揖,尚風悅誠摯的向黃泉表達謝意。
冷哼一聲,黃泉收回視線,落在騰騰火光上。「他怎麼說也是個高手,就算不能死得其所,也不該一頭熱地笨死在自己的仁慈心軟裡。」
為了尋找報仇的機會,他潛伏在刀無極四周已經有一段時間,醉飲黃龍希望感化手足的苦口婆心他都看在眼底,只是不想承認,自己在那股執著的傻勁裡,看見了蒼月銀血的影子。
娟秀眉宇微揚,瑩亮眼眸流轉過相見恨晚的認同感,尚風悅繞到火堆的另一端,跪坐在依舊昏迷不醒的醉飲黃龍身旁,先是從袖袋裡掏出絹帕拭淨剛稜臉龐上的髒污,細長十指輕撫著蒼白面頰,而後──
狠狠的用力一擰!
「你說得沒錯,這尾蠢龍真的很笨,笨得連我都被他害得不能不出手!」在黃泉詫異的眼光注視下,尚風悅緊掐著醉飲黃龍的臉頰,一陣揉捏到盡興了才肯鬆開指尖,似嘆似無奈地吁出一口氣。「但是,如果去除了這些不知道該算優點還是缺點的認真執著,『醉飲黃龍』也不是『醉飲黃龍』了。」
黃泉沒有應聲,只是淡淡一眼掃過,左右臉頰各浮現一圈慘紅、眉宇間不知道擰了多少個結的被施暴者。
蘊藏在尚風悅雙眼中的依戀難捨,熟悉得令他無法直視。
拋開那些會混亂思考能力的無用情緒,尚風悅捉握起醉飲黃龍頹然垂在身側的厚實手掌,搭上腕脈診察,不一會兒時間,眉頭卻是越蹙越緊,而後有些遲疑地,抬首望了對面的修長人影一眼。
劍眉一挑,黃泉哼笑一聲。「可別告訴我你想清場。」
「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絕不輕易外露的看家本領,你不也一樣嗎?」眨眨眼,尚風悅回予一抹故作神秘的慧黠微笑。
「嘖、真麻煩。」黃泉沒好氣地撈起一直擱在腳旁的彎月銀槍橫扛在肩上。「記住,你只有一柱香的時間。」語落,修長身影慢悠悠地踏入了伸手難見五指的幽暗樹林裡。
看著黃泉越走越遠,尚風悅忍不住掩唇輕笑。
這種彆扭又吃軟不吃硬的性格,與他那總是一身粉紅綺麗的好友相比,還真是不遑多讓。
收回飄移的心思,全神貫注在醉飲黃龍的傷勢上,尚風悅雙手交疊,輕壓著他胸頸交界處微微一點凸起,眼眸半斂,細聲唸禱著亙古久遠的艱澀語言所譜寫成的咒歌,只見交錯的白淨指尖下,透出一道道漸趨強烈的冰藍色光芒,將頎長身軀完全籠罩包覆。
擁槍輕倚著一株古松,站在半里距離之外的黃泉,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似水波蕩漾開來的清聖靈氣,那純淨無瑕的術法之力,絕不是苦境之人所能驅動的。
「苦境越來越像個雜燴鍋了,什麼樣的人都有。」嘴裡這麼唸著,語氣聽起來卻顯得無關痛癢。
那個自稱是醉飲黃龍好友的人,擁有什麼樣的來歷,黃泉沒有興趣知道,也懶得花費精神去探查,只要不妨礙他報仇,他都能等閒視之。
一柱香的時間未到,冰藍色光芒已漸漸微弱而後煙消雲散,黃泉站在原地多等了一會兒,才跨步走向營火處。
尚風悅再次拉起醉飲黃龍的手把脈著,神色略顯疲憊的清麗容顏漾出了放心的微笑,眼角餘光忽然映進了修長人影,回到自己那塊平坦的大石頭坐下後,又朝著火堆裡扔了幾段柴薪,點旺火勢。
狹長眼眸在已恢復正常氣色的醉飲黃龍,與似乎耗費不少精力的尚風悅身上各自停留了短短一瞬。「看來這傢伙的傷勢已經復原大半了,那麼,你可以把人帶走了。」黃泉也不囉嗦,直接下達了逐客令。
只是,一迎上尚風悅那張笑咪咪的臉,心頭立即湧上一股不妙的預感。
「所謂『送佛送上天,好人做到底』,我這蠢龍好友還得睡上半個時辰才會醒來,但是我無法在此地多做停留,所以,他昏睡未醒的這段期間,得麻煩黃泉俠士費心照看了。」尚風悅像是沒聽到他說了些什麼,自顧自的提出請求。
雪白俊顏頓時冒出青筋。「你別得寸進尺,他是你的好友,不是我的!」
「這我當然知道,只是現下的我,真的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把這麼大個兒的人拖回家,再說,我這蠢龍好友,大概也沒心情乖乖待著養傷吧。」尚風悅兩手一攤,表示自己的無能為力與莫可奈何。
無法從刀無極那裡拿到解藥,醉飲黃龍必定心急如焚,若不是身負重傷昏睡不醒,此刻的他早不知道飛奔到哪裡去尋求醫治笑劍鈍的方法了。
「你有沒有辦法拖他回去、他要不要乖乖養傷,都是你們自己的問題,關我屁事啊!」黃泉氣得吐出了不雅詞句,而後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什麼,轉頭朝另一邊開罵。「閉嘴!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瑩亮眼眸好奇地隨著黃泉的視線一起移轉,落向他不知道在對誰咆哮的空蕩處,直到瞥見一圈淺薄的讓人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的隱約形體,饒富興味的眼神又轉回來將修長人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尚風悅終於明白,黃泉身上那抹不屬於他的王者霸氣從何而來。
「既然武君大人都這麼有風度,既往不究了,黃泉俠士撥出點時間照看一下我這蠢龍好友又何妨?終是功德善行一件嘛。」尚風悅笑得古靈精怪。
「他是他、我是我,不要把我們兩個混為一談!」反駁聲如雷,又快又急地脫口而出,等黃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禁驚愕地又轉過頭望向尚風悅。「你剛才說了什麼?你看得到『他』?!」
「隱隱約約,不算看得到,但是感應得出來。」尚風悅舉扇半掩面,卻遮不住瑩亮眼眸中的曖昧促狹。「雖說被陰魂不散的亡靈纏身是一件很倒楣的事情,但對方若是武君羅喉,想必你甘之如飴吧?」
「你算哪根蔥哪顆蒜啊?別說得好像很瞭解我和他之間的事情一樣!」黃泉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種氣得直想掄槍捅人的衝動了,比著尚風悅的手指都能看得出顫抖。「隨便這傢伙要不要留下來,但是,你!你這個神棍!最好馬上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黃泉的惱羞成怒,讓尚風悅險些噗哧一聲笑出來,他還以為「神棍」這稱呼應該是楓岫主人專屬的。
「感謝黃泉俠士的熱心助人,在下就先告辭了。」斯文有禮的躬身一揖,尚風悅本想就此揮揮衣袖,而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伸出白淨指尖抵在鼻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還請黃泉俠士『記得』,脫離傲天武殿之後,你沒有見過任何人,包括一位『極道先生』。」
黃泉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你自稱是醉飲黃龍的好友,又不讓他知道救治他的人是你,你的名堂會不會太多了一點?」
尚風悅笑了笑,再次把手一攤,清麗容顏顯得十分無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我們兩個還在冷戰呢,假設今天,換作是你和武君大人處在同樣的情形下,相信你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抉擇。」
「閉嘴!要滾就快滾!我今天晚上沒遇到任何神棍!」黃泉像是在驅趕蒼蠅似的連連揮手。
這種總愛故意往人家地雷上踩的傢伙最是討厭!
斜眼目送著清靈身影慢悠悠地朝來時路走遠,像是發洩怒氣似地,黃泉抓了一大把枯枝丟進火堆裡,隔著霹啪作響的營火,看向依然沉睡的醉飲黃龍。
「當初害你栽了跟斗、被封印在『千滄冷雪』中的,真的是這傢伙?」
似乎明白黃泉想問些什麼,只有他一人能聽見的低沉嗓音無聲迴盪。
『吾與刀無極不同,面對吾,他不會有任何遲疑,也不會手下留情。』
撇了撇嘴,黃泉側過臉,沒有再吭聲,又屈起了單腳,恢復閒散姿態。
如尚風悅所預告的,分秒不差,半個時辰後,醉飲黃龍低吟一聲,慢慢甦醒過來,他撐著身子坐起,先是有些迷糊地察看著四周環境,直到隔著營火與黃泉對上了視線,神智才開始清晰運作。
曾經為救胞弟而交過手的敵人,如今卻搖身一變,變成了幫助他從一心維護卻被反咬一口的胞弟手裡脫險的恩人,這感覺真是五味雜陳。
「你為什麼要救我?」醉飲黃龍問得茫然。
黃泉冷笑一聲。「很簡單,因為我要讓你認清刀無極的真面目,以免你一直傻傻地抱持著根本不可能實現的願望,越陷越深。」
神色黯然的低垂著頭,醉飲黃龍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你對兄弟的感情,非常深刻。」狹長眼眸掩藏著緬懷與傷感。
是不是,每個身為兄長的人,都會如此的愛護弟弟,毫不保留的疼惜關愛?
「身在異鄉,讓我更加珍惜血濃於水的手足,無論他再怎麼罪大惡極,終究是我的兄弟。」醉飲黃龍苦笑以對,站起身,誠懇地向黃泉抱拳一揖。「感謝你今天出手相助,醉飲黃龍欠你一份人情。」
憶起自己承諾過尚風悅臨走前的特別叮嚀,黃泉本要說些什麼又改了口。
「省下吧,還有『其他人』更值得你這句感謝。」頓了頓,還是按捺不住又多嘴了幾句。「順便奉勸你,有些機會、有些人事物,一旦錯過了就無法挽回。」
一時聽不明白黃泉的話中涵意,醉飲黃龍只好點點頭。「我會記得你的提醒,希望下一次,你我不必再兵戎相見。」
「如果你還堅持站在刀無極那邊,衝突就無法避免。」黃泉冷漠地朝他擺了擺手。「慢走不送。」
各自立場的不同,縮短了談話空間,醉飲黃龍也只能無奈告辭。
內心牽掛著笑劍鈍的情況,醉飲黃龍步伐越走越快,一路奔出了濃密樹林,氣息自若不見半分窒礙,這才察覺異狀,略微提運真氣走遍經脈,驚訝地發現,除了為刀無極療傷所損失的龍氣猶自虛弱,其他傷勢已經復原了七、八成。
是……黃泉?
厚實手掌按著隱匿於衣襟下的石墜,似乎還感覺得到,有一絲靈氣流瀉而出,醉飲黃龍搖了搖頭。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熟悉到令他心痛又心疼。
即使再怎麼氣他、惱他,最後,還是會毫無怨尤地付出關懷與援助。
「小悅,謝謝你……」
澄澈眸光眺望曠野的另一端,一聲嘆息,頎長身軀化光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