頎長身軀獨立於高崖上,蕭颯山風從耳旁呼嘯而過,刺颳著臉膚隱隱作痛,長指撫著懸於腰間的龍鱗刀,醉飲黃龍放開眼界睇望著遼闊天地之景,而後一個縱身,飛越上蔚藍蒼穹。
一陣渺渺雲霧伴隨著剛直沉穩的氣息吹拂進傲天武殿裡,刀無極首先察覺,底下各路好手也紛紛做出了應戰的準備,炎熾鳳羽中斷了從武林各地蒐集匯整的情資報告,雙眼上挑看著他的主子,等到的指令卻是簡單的「退下」兩字。
凝聚於輝煌殿堂中的殺氣與戰意逐漸稀微,當部屬們盡數散去,高挺身軀才從容不迫地從霸主之位上站起、緩慢步下台階,轉瞬間,便化作一縷緋紅光影,奔躍上常人不可及的雲海深處。
「天尊皇胤,你終於來了。」刀無極冷眼望著背對他的頎長身影。
在他記憶裡的醉飲黃龍,總是像現在這樣,端著一張「兄長」的臉孔,擋在他眼前,自以為是地說著一些天真可笑的話語,完全不在乎他到底想不想聽,那高高在上的保護者姿態,從未帶給他救贖的感覺,只是讓他更加看清,他們之間的差距,就像是天與地般的遙遠。
醉飲黃龍轉過身,一對上那雙桀驁不馴的眸光,在心裡琢磨多時的開場白又嚥回了喉嚨裡,只好撇開那些或許已經毫無意義的招呼詞,直言無諱。
「赤麟,你該知曉我來找你的目的。」
刀無極將手一攤。「制裁我嗎?」
醉飲黃龍搖頭。「如果真要制裁,又豈能留你到現在。」
私放邪天御武、叛離上天界、殘殺手足,一樁樁罪愆明明白白地曝曬在陽光底下,是自己的一縷私心,才會縱放他逍遙法外。
「就算我們兩人真的對上了,你也未必能勝出。」刀無極雙手交疊在胸前,英朗的眉宇間充斥著倨傲飛揚的神采。
「你的自信,造就了你今日的價值。」身披無懈可擊的刀龍戰袍,手持無堅不摧的影神刀,刀無極本就優於他人的深厚根基加乘上邪天御武的魔神之力,若不是走岔了路,醉飲黃龍相信自己會更加樂見他現在的不凡成就。
「我從不相信天命,就算命格不如你,我熾焰赤麟,依舊能在皇龍之上!」刀無極刻意又踏近兩步,要醉飲黃龍看清楚意氣風發的自己,即使與他相比,也絕不遜色分毫。
無聲的嘆息迴盪在胸腔之中。「你終究不屬於苦境。」
刀無極眉一挑,興味盎然。「你想說什麼?」
「與我回到上天界,這才是御天五龍唯一的歸宿。」滯留苦境多年,這一直是他最渴盼實現的願望。
刀無極放聲大笑,彷彿醉飲黃龍說了一個多麼有趣的笑話。
「你以為我們還是當初的御天五龍嗎?光是紫芒星痕之仇,碧眼銀戎、邪影白帝兩人就不可能與我同行,五龍無法同心,便無法回歸上天界。」
醉飲黃龍一頓。「如果……他們願意放下私仇,你又如何?」
很是訝異地看向醉飲黃龍無比認真的表情,但是刀無極的驚詫,是來自於他的難以置信,他不相信一個久歷江湖的人,竟如此天真到幾近癡愚的地步。
「我奉勸你,還是選擇殺戮,吸收其他兄弟的力量,如果你真要貫徹使命,就相信自己吧。」刀無極難得善心大發的做出勸告。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要我犧牲其他兄弟來讓自己回歸,我做不到。」軒昂眉宇揪緊了結,澄澈眼眸裡帶著責備,這種損人利己的方式,醉飲黃龍永遠不會苟同,他更無法理解,謀殺手足的冷血殘酷,刀無極為什麼能這麼輕易的說出口?
「不能心狠手辣,你的心願永難達成。」像是在看著一塊不可雕塑的朽木,刀無極的笑容裡蘊藏著完全自我中心的寡情冷漠。
那目空一切的眼神,讓醉飲黃龍的胸口一窒。
如果不是那荒謬的禁忌之說,與長年身戴枷鎖、囚禁冷宮不得自由的屈辱,今天站在他眼前的熾焰赤麟,是不是就會像他所扮演的天下封刀主席一樣,擁有磊落光明的性格?
「赤麟,我始終記得你是我的手足。」
醉飲黃龍的語重心長,換來的,是刀無極更加輕蔑的冷笑。「過去了。」
「我會再來,到時候,就是一個答案。」醉飲黃龍難掩失落的轉過身,卻又聽見,刻意要澆熄他最後一絲熱誠的冷言冷語。
「別做無謂之舉,我不會離開苦境的。」
沒有回頭,頎長身軀漸漸掩沒在雲海深處,刀無極卻覺得自己聽見了,一聲亙長的沉重嘆息。
當雙足腳踏實地的踩在大紅絨毯上,已是人聲盡息的深夜時分,傲天武殿裡一片燈火通明,盡照每一處無黑暗可入侵之地,刀無極姿態閒散地坐在屬於他的霸主之位上,嘴角噙著無比驕傲的凜然笑意,他放開眸光看著自己的功成偉業,只覺得世間事再沒有什麼可以對他造成阻礙。
他想要的天下,就踩在他的腳底,唾手可得。
『你終究不屬於苦境。』
冷不防,雲海上與醉飲黃龍的一番談話又躍進腦海裡,刀無極嗤笑一聲。
他可從不認為,上天界是他的歸屬之地,一個視他如瘟疫詛咒、從未給過他半分溫情的故鄉,等同不存在,他為什麼要回去一個根本無法見容於他的地方?更何況,他才不相信,醉飲黃龍真能說動笑劍鈍與嘯日猋放下私仇,「恨」這個字究竟能多噬人骨血,那箇中滋味,他領悟得比誰都透徹。
『赤麟,我始終記得你是我的手足。』
然而,教他好奇玩味的是,醉飲黃龍真的單純天真到完全沒發現,過往那些兄友弟恭的溫馨情景,不過是有心人士編織出來的幻影?他可沒有傻到看不見,碧眼銀戎藏在溫和笑意下的戒慎防備、紫芒星痕刻意劃開距離的冷漠疏遠,以及邪影白帝從不敬他是兄長的恣意輕狂。
「不要怪我太絕情,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傲慢猖狂的大笑聲,在空蕩的殿堂裡迴繞不絕。
穿梭在稀疏零落的枝椏剪影間,窸窸窣窣的葉搖聲中還摻雜著不間斷的蟲鳴蛙叫,笑劍鈍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像現在這樣,踩著悠閒步伐走在皎潔月色下,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修長指尖勾著兩只酒罈,在黑羽鑲邊的衣袖下若隱若現,淡金色髮絲捲帶著雪白綢緞在夜風中翻揚出優美弧線,輕緩步伐停在一幢樸實的小木屋前,推開了未完全掩閉上的柵門,屋內熱鬧滾滾的景象映入溫潤眼眸中,俊美容顏不禁漾起一抹宛若柔雅月光的溫煦笑意。
待人總是和顏悅色、嫻靜婉約的俏麗姑娘,手裡抓著一只瓷瓶與乾淨的白色布縷,氣急敗壞地隔著一張四方桌子,與一個上半身光裸、只裹纏著一層傷布的大男孩對峙著,嘴裡還不停地數落他,為什麼每次換藥都不肯乖乖聽話,非得要滿屋子亂竄讓她追著跑。
髮色與他相似卻亂蓬蓬的大男孩苦著一張臉回應說,誰叫歡歡妳這麼小心眼,每次都趁這機會欺負我,害我很沒男子氣概地痛得哀哀叫。說完,大男孩蹲下身,捉住了同樣在桌腳四周亂滾的一團毛球,一人一仙獸,沆瀣一氣,擺出同樣可憐兮兮的受虐表情,指控俏麗姑娘的不人道對待。
雖然很想站在原地多看一點好戲,卻又怕玉傾歡一氣之下把還帶著傷的嘯日猋掃地出門,笑劍鈍只得刻意輕咳兩聲,吸引屋內兩人一仙獸的注意。
猜測到方才的鬧劇都落入了他的眼中,玉傾歡不禁赧紅了雙頰,又羞又氣地嗔了嘯日猋一記輕哼,她快步走向依舊帶著溫煦微笑的笑劍鈍,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藥瓶與替換的布縷交遞至他手裡。
「雅少,這隻聽不懂人話的野猴子就交給你了。」無視背後傳來『咪吱才是猴子、我不是!』的抗議聲,玉傾歡拎起毛茸茸的雪白仙獸,掀開門簾走至後院,貼心地留給他們兩人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
將酒罈放在方桌上,笑劍鈍朝大男孩揚了揚手中的瓷瓶,嘴角彎起一抹揶揄笑意。「你應該不會,也想跟我玩上一段你追我逐的遊戲吧?」
嘯日猋猛然跳了起來。「我跟歡歡那叫做情趣,情、趣!跟你玩這套?你別害我把剛吃下肚的晚飯通通吐出來!」齜牙裂嘴地狂吠著,卻又在靠近笑劍鈍時緩了一下動作,俊俏臉龐瞬間凜然。「你動過武了?跟誰?可別告訴我是刀無極那混帳!」
面對大男孩堅持要得到一個答案的執著表情,笑劍鈍只是笑了笑,拉過椅子放在自己跟前,拍了兩下。「想知道的話,就乖乖坐好,讓我幫你換藥。」
看來溫煦爾雅的輕淺笑容,其實藏著同樣沒有妥協餘地的固執,嘯日猋噴了口氣,帶著一絲不情願地扭過身、坐在椅子上,背對他舉高了雙手。
拍了拍那頭亂翹的燦金髮絲,讚許他的聽話,在嘯日猋「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的哇哇亂叫中,笑劍鈍慢慢拆卸掉他身上沾染了幾點殷紅的白色布條。
「我的確動過武,但是是為了霜兒,還有一個許久未見的朋友。」大概提了一下聆水仙一家因越行石所遭遇到的危機,笑劍鈍刻意說得輕描淡寫,甚至略過了不像果與刀龍戰袍缺陷之事。
「自己的事都解決不完了,你還有心情管到別人家去。」嘯日猋搖頭哼笑。
「朋友有難,我怎能坐視不理?他們幫我照顧霜兒,給她一個可以遮風蔽雨的安全住所,為此,我也該回報一份心意。」想起那單純可愛的小姑娘因為受到自己的拖累,在江湖上無依飄零,笑劍鈍的心裡就有說不出的歉疚。
也不是不瞭解笑劍鈍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的仗義性格,嘯日猋只是輕哼兩聲,卻沒有再搭腔。
將染血髒污的布條丟在一旁,審視著大男孩單薄背脊上的猙獰傷口,笑劍鈍沉肅的表情趨緩,溫潤眸光有著一絲安心。
短短幾天時間,原本深刻到幾乎見骨的模糊血肉已經癒合大半,傷勢較淺的末端甚至開始結痂,復原進度超乎預期,玉傾歡的細心照料,委實功不可沒。
當時,如果沒有嘯日猋硬生生插進他與刀無極之間,影神刀揮落剎那,迸出一片血花四濺的,就會是自己的胸口……
「笑劍鈍,我警告你,你如果再擺出一付內疚自責的難看表情,我就拿刀砍你!」像是知道他腦袋裡在轉些什麼思緒,嘯日猋狠狠威脅著。
笑劍鈍先是一愣,俊美容顏才漾出了會心一笑。「你的後腦勺上又沒長眼睛,怎麼看得見我是什麼表情?」
「嘖、我不用看也知道。」嘯日猋胡亂地朝後方甩了甩手。「這一刀挨了就是挨了,算我倒楣,反正總有一天我會從刀無極身上加倍討回來的!」
莞爾地搖搖頭,笑劍鈍拔開玉傾歡交給他的瓷瓶布塞,開封剎那,流瀉而出的淡淡寒梅香氣,似曾相識地讓他怔了一下。
「嘯日猋,這瓶傷藥,是玉姑娘所製作的嗎?」不久前,他在某個人身上,似乎聞過同樣幽雅飄逸的馨香。
嘯日猋抓了抓頭,語氣變得悶沉。「……不是,這瓶藥是天尊給我的。」
沉默了一會兒,笑劍鈍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毋須言明,前幾天也與醉飲黃龍見過一面的笑劍鈍,自然明白嘯日猋的煩躁是從何而來。
動作俐落輕柔地將嘯日猋背上的傷口裹藥包紮完成,在他轉身挑起衣服著裝的同時,笑劍鈍拆開了兩只酒罈的紅封,秋露白清冽的酒香四溢,卻沒有濃烈到醺人欲醉的程度。
嘯日猋接過一罈,朝他挑了下眉。「我還以為這兩罈酒是給我的慰問品。」
「一人獨飲,不覺得太過冷清嗎?」笑劍鈍勾起了一抹笑,率先仰頭,動作斯文卻又不失豪邁氣勁的飲下一大口清釀。
天階夜色涼如水,徐徐微風穿越過門板在屋內繞轉了一圈,柔煦月光也隨之黯然一陣,笑劍鈍看著嘯日猋搖晃著酒罈,對秋露白太過淺薄的口感嫌棄皺眉,眼前突然交錯過,另一個時空中,在蒼茫曠野上一同把酒言歡的情景。
「上天界的過往,你還記得多少?」
不解笑劍鈍為何突然提問,嘯日猋一臉狐疑地回答著。「一半一半吧,看守邪天御武那段日子的事情,記得比較清楚。」也許是因為體內三重人格並未完全統整的關係,屬於「邪影白帝」的記憶,總是混亂又零散。
「那麼,我記得的事情比你多一些,有些童蒙時代的過往,我都還留有幾分印象。」迎著大男孩莫名奇妙的表情,笑劍鈍透過那張俊俏臉龐,看著另一個「他」,俊美容顏上的笑意,溫柔如春風。「我還記得自己,帶著多麼興奮期待的心情,迎接你的出生;還記得,將幼小的你抱在懷裡時,那種一定要好好照顧你、保護你的使命感。」
嘯日猋立即明白,他話語中所指的,是上天界時期身為「邪影白帝」的自己,不得已在苦境轉世重生的他們,雖然血脈已不相連,但是笑劍鈍那種身為兄長的親暱語氣,還是讓他感覺到一陣暖意從胸口流淌而過。
「你突然講這些噁心八啦的話,究竟想表達些什麼?」嘯日猋並不傻,他會提起這些陳年往事,一定別有用意。
「我只是想說,我可以體會天尊──皇胤大哥的左右為難,也可以理解,他對赤麟的態度為何反覆不定。」再啜飲一口水酒,笑劍鈍輕嘆一聲。「也許在你的腦海裡,上天界的過往回憶並不那麼清晰,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記得,皇胤大哥對我們的關懷與疼愛。」
因為,這在長幼順序與主從關係等倫常,要求絕對涇渭分明、不容許越界的御天龍族裡,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情,他們一出生,就註定是必須永遠服膺天尊領導的臣子,但是對皇胤大哥而言,他所在乎的是手足之情該如何維繫,即使在旁人眼中看來紆尊降貴,他也絕不放棄任何一個兄弟。
「雖然我們不能認同他的作法,但是皇胤大哥絕對不是我們的敵人。」
嘯日猋撇了撇嘴角。「我知道,我分得很清楚,赤麟是赤麟,大哥是大哥,就算他再怎麼偏袒那個混帳,我也不會拿刀連他一起砍了。」如果他是這麼不明事理的人,在醉飲黃龍要求他放下私仇那時,他就直接翻臉嗆聲了。
舉起酒罈輕撞了下嘯日猋那只,笑劍鈍飲下了一陣釋然。
一時相顧無言,沉默許久,嘯日猋才開口問了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問題。「刀無極的事情落幕之後,你會跟著大哥回到上天界嗎?」
仰頭凝望沉靜夜空,俊美容顏笑得澀然。「我不知道。」
畢竟,對他們來說,那個故鄉,真的太遙遠了……
留言列表